在传销团伙中,只要过了最初三天的适应期,每天的生活都是同样的:早晨六点钟起床,七点钟喝一盆清水,七点十分开会,读《业务洽谈》,读《羊皮卷》,学习《二十条》,九点钟准时出门,半小时洗脑,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游荡。十二点吃午饭,下午再洗半小时脑,继续游荡,六点钟吃晚饭,饭后两个小时说笑打闹,九点半准时洗脚,十点之前必须熄灯睡觉,真个是“心中无一事,空腹满街游”。
这些人表面看起来忙极了,实际每天有效利用的时间不过两个小时,然而这样的教诲却时时响在耳边:“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业,要抓紧时间!”“为什么不能看书看报看电视?怕你分心!干行业要抓紧时间!”“行业不等人,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要抓紧时间!”
是的,抓紧时间,我们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石头推上山,再看着它一次次滚落下来,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空耗生命,抓紧时间只是为了浪费时间。
一月八日的晨会还是由嫂子主持,读完《业务洽谈》,她问我:“哥,考你一个问题:什么是五级三阶制?”我答不上来,旁边的管锋噌地站起:“五级三阶制是一种公平合理的奖金分配制度,它曾在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新加坡亚太地区直销大会上荣获最高奖项——银鹰奖,正是由于它的公平合理,被广泛应用于我国的银行、保险、房地产和电信等部门,它只是一套算账的工具,就像中国的算盘一样。”嫂子提示:“不是‘中国’,是‘我国’。”管锋赶紧改正:“哦,就像我国的算盘一样。”嫂子点点头,转身鞭策我:“哥,你要抓紧了啊,这些可都是基础知识,必须掌握的!”我默默受教,心里不停嘀咕,想这段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会是真的吧?
事实证明,我并不比别人聪明,和所有的传销者同样无知。这番谎话编得拙劣至极,仅凭常识就能找出其漏洞——所谓“五级三阶制”,无非是“五个级别”、“三个晋升阶段”,然而想想就能知道,任何一家银行和保险公司都不可能只有五个级别和三个晋升阶段。不过愚蠢如我,还是要经过多方查证才能明白:原来这段话纯属信口开河,“银鹰奖”是编出来的,“广泛应用”是编出来的,连“亚太地区直销大会”都是编出来的,更谈不上什么“公平合理”,它只是传销团伙行骗的幌子。
开完晨会,照例由李新鹏和小琳带我洗脑,因为“对面老总”的业务繁忙,只好在楼下跺着脚干等,小琳和李新鹏显得十分亲密,经常把我晾在一旁,头碰头、脚碰脚地低声耳语,也不知说些什么。我替小庞吃醋,时不时冒几句怪话:“小琳,新鹏长得真帅,比小庞帅多了,是吧?”或者“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别搭理小庞了。”李新鹏似乎有所察觉,有时也会主动跟我聊两句,这一聊我就明白了,原来这小子以前被警察抓过,好像还不止一次,说警察的态度特别凶,立眉瞪眼地喝斥他:“蹲下,蹲下!给我蹲下!”还说有人不服从,挨了打。我听得有趣,问他怕不怕,他大咧咧地一笑:“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听话,蹲一蹲怕什么?蹲上两个小时,警察就得乖乖地把你放出来!”
话音刚落,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驶过,我斜眼看看他,这小子没撒谎,他真是一点都不怕。
那天上午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名叫刘庆松,开封人,此人地位极高,打个比方,就如同孔子之于儒教、华盛顿之于美利坚、张三丰之于武当派,用行业术语说,他是我的“支点老总”。通俗点解释,他是金字塔的那个尖,我就是他的底盘;如果小庞算我的师父,小琳算小庞的师父,那么刘总就是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一共是七代师父,我是他的灰灰灰孙子。此人个子不高,满脸横肉,脸皮疙疙瘩瘩的,凸出来的地方发青,凹下去的地方发黑,乍一看像是被癞蛤蟆咬过。
寒暄之后他做了个自我介绍,第一句话就把我吓了个半死:“我十九岁加入黑社会,什么事都干过。”语气十分自豪,带着一股百战归来、沧桑见惯的安详劲儿。接着开始回忆他当年的丰功伟业,无非是喝酒、赌钱、打群架、泡马子,其中有些词汇十分耳熟,很像电影《古惑仔》中的台词,我听了五分钟,明白了:原来这位牛人算不得什么黑道瓢把子,最多是个收保护费的街边烂仔。介绍完烂仔功业,刘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他加入行业前后的心路历程,按说黑道悍将不该缺钱花,更不应该追逐蝇头小利,江湖嘛,夜黑杀人,风高放火,路见不平,两肋插刀,那才是真正的关二爷家风,可刘总不然,义气他要,钱他也要,二者不可得兼,先把钱装兜里再说。
话说刘总有个兄弟,几年前加入行业,这人生性狡猾,且狗胆包天,居然敢打他的主意。刘总一时受骗来了江西,发觉风头不对,立时给了那兄弟两脚,站在当街仰天长嘶:“你要钱,我身上有几千块,你拿去!你要命,老子烂命一条,你拿去!”那兄弟当时就哭了,向他赔礼,跟他道歉,好像还给他跪下了,说兄弟该死,本不该出此下策,只不过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个个义气深重,见了好处不忍独享,马桶里煮对虾——臭也在一起,烂也一起,用的手段虽不磊落,心田却是一片光明,还请哥哥多多海涵。俗话说铁打的英雄也禁不起两行热泪,刘总一时心软,饶了那兄弟一条狗命,带着杀人放火的心在行业考察了几天,发现这倒是个好买卖,比殴打水果贩子有趣多了,于是决定退出社团,从此不问江湖是非,一心只管干行业,“我就不信了,别人都能干成,我会干不成?”
“社团”这个词是他亲口说的,刘总小学毕业,这词对他来说高雅了点,我断定是看《古惑仔》学来的,当时很想问问他喜欢浩南哥还是山鸡博士,可没来得及开口,刘总已经过渡到了下一章节:他的行业之路。他本是黑道英雄,过惯了“大块肉、大碗酒、美人抱膝头”的豪迈生涯,对行业的种种苛政恨之入骨,也曾暴跳如雷,也曾黯然神伤,也想过要不要重回江湖,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好在老天疼爱豪杰,他很快拉够了三个下线,做足了六十五份,成了行业中人人景仰的B级经理。
这堂课很奇怪,没讲任何有用的理论,从头到尾都在回忆往事。也许是因为他的级别太高,不屑于提及行业中的鸡毛琐事;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洞察一切,不想再继续骗人。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却宁愿他是后者:他骗了很多人,可依然还有一丝良心。
后来知道,我们体系中有三个“支点老总”:刘庆松、王浩,还有一个叫廖东。这三位级别相同,只是份额有多有少,刘总豪气冲天地告诉我:“在上饶的这些人中,我最高,没有比我更高的了!最多两个月,我一定会上去!”
“上去”是行业术语,也叫“上平台”,意思是当上高级业务员。在传销团伙中,“上平台”几乎是个神话,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描述。李新鹏曾经告诉我:“哥,等你上平台的那一天,会有五辆奔驰、五辆宝马排着队来接你,接到哪里?那我就不知道了,肯定是好地方、大地方,不是北京,就是上海!”那位热爱麻袋的龙师父说得更加详细:“等你上去的时候,会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你什么都不用带,只要带一张银行卡,你在下边用的这些瓶瓶罐罐啊、破衣烂袄啊,全都丢了!用不着了!为什么?这还用说啊?你是有钱人了!一个月挣几十万,还用得着这些破玩意儿吗?”
我在上饶二十多天,听过各种“上平台”的版本,有范进中举版、高祖还乡版、唐三藏西天取经版,还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版,最五雷轰顶的是皇恩浩荡版,说这五辆奔驰、五辆宝马将组成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嘚驾嘚驾”开往北京,冲过什刹海,直入紫禁城,在金水桥前“吁”的一声停住,然后混大发了,国家必将委以重任,或为八部巡按,或为九门提督,最不济也能混个红顶子皇商。几年之后,此人就将成为中国的传奇,上电视、上报纸、上《时代》周刊,街上贴满他的巨幅照片,事业伙伴们走过路过,回想起当年同睡破床、同住破房的辛酸往事,心中有大欢喜、大温暖、大自豪,行业热情一股股地往外冒,像是怀了天大的秘密,一不留神就能长啸起来。
仔细想想,传销者真是没什么想象力,所有这些煊赫阵仗,无非是“状元省亲”的翻版:先是旗铃到门,接着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八抬大轿哼唷哼唷地抬出来,前面扛块牌子叫回避,后面扛块牌子叫肃静,左右跟着小脚丫鬟、大脚媒婆,三步一通锣,五步一通鼓,中途拐到皇帝家去串个门,金銮殿上三叩九拜一十八哆嗦,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交通管制、鼓乐齐鸣,黄牛黑马大青骡子全部拦下,一乡父老颤颤巍巍含泪相迎,路旁的童男童女拍掌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事实上,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从来没人见过这种排场。这种种豪奢、种种威仪,只是团伙中代代相传的鬼话。如果刘总“上去”之前没被抓获,他将这样登上那个传说中的“平台”:某个深夜,他上线的兄弟打来电话,通知他办一张银行卡,做好一切“上去”的准备。刘总满心欢喜,请客吃饭,四处告别,然后在隐蔽的经理室里焦急等待。
过了一些日子,那位兄弟又来电话,通知他去南昌,不过没人接,也没有传说中的奔驰宝马,连拖拉机都没一辆,他只能坐大巴。刘总觉得很丢脸,又怕被事业伙伴看见,只能偷偷摸摸地混进汽车站,怀着满腹懊恼坐上车。到了南昌还是没人接,只有一通电话,说已经给他安排好了酒店,还有第二天的机票或车票。刘总感觉不对头,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夜翻滚焦躁。
第二天赶到指定城市,还是没人接他,刘总骂骂咧咧地坐上出租车,到了某个饭店,终于见到了那位兄弟,在场的还有其他几位老总,刘总指着兄弟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的,这不是折腾人吗?”那位兄弟满面堆笑:“别生气,哥,这不是为了安全吗?”那时刘总已经知道了一些游戏规则,不会问那种极其弱智的问题,比如“既然行业是国家扶持的,又怎会不安全?”他知道这是犯罪勾当,声张不得,只能乖乖入座。
很快酒菜端了上来,有鱼有肉,酒是泸州老窖,烟是玉溪中华,几位老总同时举杯:刘总,恭喜你终于上了平台!刘总喝了几杯,怒气渐渐平息,这时老总们会告诉他一些秘密,可更多的还是要靠他自己慢慢领悟。他自己也说过:“行业干的就是一个悟性!”
吃得差不多了,他兄弟会给他一个信封,那里面有一万元,兄弟说:哥,这钱你拿着,买几件像样的衣服,你现在是有钱人了,要有点有钱人的派头。刘总感激涕零地收下钱,晚上还有娱乐节目,打打牌、唱唱歌、洗洗桑拿,刘总阔别江湖已久,此时旧梦重温,不免醺醺欲醉,他搂着兄弟的脖子,也可能是小姐的脖子,叹息道:哎呀,上了平台就是好啊。
那是“上平台”的最后一个仪式,第二天醒来,老总们已经走了。他拿着那一万元走进商场,买一套报喜鸟西服,买一条金利来领带,也许还会买一根金链子,如果心疼钱,那就买根镀金的,平时不戴,因为这玩意儿很容易变色。按照传销团伙的惯例,每个“上去”的老总都要下来展览一次,展览其成功,展览其豪阔,顺便给事业伙伴打打强心针。到了这一天,刘总穿上报喜鸟,系上金利来,戴上又粗又亮的金链子,牛气冲天地回到团伙中,遇到大头目他就感慨:你现在做梦都想不到,上平台真是好,哎呀,真是好!遇到小头目他就鼓舞:别认输,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你看看我!要是遇到刚刚加入的新人,他就会大讲“黄金点”的好处:别心疼那点小钱,现在不做,将来肯定后悔!如果有哪个不识相的问起五辆奔驰和五辆宝马,他一定会故作神秘:等你上了平台就知道了,这么说吧,肯定超出你的想象!
这趟展览花费不小,要买车票,要住酒店,还要给每个“家庭”改善生活,买鸡、买肉、买糖……他没什么钱,表面上装得大方,心头却在暗暗滴血。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从此以后就会永远消失,只留下种种神话在行业中代代流传:“刘庆松刘总上去以后……”“刘庆松刘总曾经说过……”
那时他还不了解全部游戏规则,依然梦想着六至十万的保底工资、每月至少十五万的提成,直到“发月绩”的时候才如梦方醒:没有保底工资,也没有十五万,别说六位数了,连六千块都困难!他怒火中烧,又打电话给那位兄弟,兄弟哀叹:哥,没办法,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不光我,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相信与事实相去不远,因为每个人都是这么上平台的。这位黑道出身的三十岁男人,经过长达三年的挣扎与泅渡,最终抓住的只是一根失望的稻草,就像孩子抱着重重包裹的糖罐,打开之后才发现其中只有一粒孤独的鸟屎。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在以后的几年中,他未必能赚到多少钱,却必将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他随时可能被捕,因为涉案金额巨大,至少也要坐上五年的牢。
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二〇一〇年一月八日上午,他在我的签名本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一行大字:有志者,事竟成!然后豪迈地挥动他打惯了水果贩子的小胖手:“好好干,你一定能成功,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