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顺是高唐中学的会计,跟我同年,他女人叫周彩凤,比他小十一岁,农村出来的,没有工作。三年前两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刚过完满月,他们学校盖新校舍,派马顺现场监理。本来工程监理是大有油水的差事,搞几批残次材料、弄两笔暧昧账目,三百万的工程至少能捞个五六万。谁想马顺迂腐不通世务,先是拒收建材,被校长硬压着收了。工程验收时又不肯签字,说不能亏了良心,万一房子倒了,砸死孩子算谁的?施工方都是有家有业的绅士,也不跟他吵,一个电话把校长叫来,校长跟他讲道理,说这可是年度形象工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的战友,啊,县委周书记都要来剪彩,误了期你负得起责吗?马顺梗着脖子死犟,说要签你签,我可不敢签!校长大怒,立马宣布停他的职。很快新校落成,县里几大班子都来了人,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战友周书记还当场发表演讲,说这是本县教育事业的一次创举,观照当世,辉映万代,说得上下欢天喜地,只有马顺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
几个月后问题就捂不住了,墙皮脱落、地基塌陷,接着墙体开裂、屋宇动摇,学校里群情汹涌,谣言纷飞,有人说施工方是校长的姑表兄弟,有人说亲眼见到校长提着密码箱到银行存钱,跟着有人证实,说一箱至少也有三十万。越传越离谱,几个老师都鼓动马顺告状。马顺正憋了一腔怨气无处宣泄,连夜写了封万言书,写完后想逐家找人签名,所有人都缩了回去,说自己不清楚,只鼓励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马顺好汉脾气发作,别人一激他就硬,当天把信递了上去。等了两个月没动静,又写第二封、第三封,终于把调查组盼来了。
这工程书记都来剪过彩,还是个战友书记,哪个吃了豹子胆敢给它抹黑?遮的遮,掩的掩,一床大被囫囵盖,最后不了了之。马顺可就惨了,工作彻底丢了,人人都不待见,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南下打工。半年后一场大雨把教室冲垮了,砸死了两个学生,这下事情大了,多家媒体报道,民间群情激愤,于是领导在镜头前奋笔怒批:严办!严办!一查到底,决不容情!校长是机灵人,见风声吃紧,连夜找组织上反映情况,说所有文件都是马顺的字,当初建材进来时我就质疑,他还跟我谈什么行业标准,我就知道有问题!然后痛哭流涕,说自己用人不当,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战友周书记的重托,恳请组织上给予处分。这边还没检讨完,那边已经把施工队抓了,施工队知道躲不过,干脆全招了,说马顺屡次索贿,前后共计二十六万零四千有余,本来工程款就紧张,哪经得起这么克扣?只能用豆腐渣盖豆腐楼。
千里之外的马顺毫不知情,刚下班回到出租房,警察如狼似虎地进来了,他女人周彩凤正在炒菜,抡起马勺跟人力搏。周彩凤久干农活,力大势猛,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其中一个警察连挨了三马勺,一头盐酱,满脸锅灰,缩在屋角大叫“暴力抗法”。激战良久,到底悍妇不敌人多,把两口子全铐了起来。现在早就过了三十七天的关押期限,却一直没放出去,也不让取保。周彩凤绝望至极,几番拿头撞墙,好在仓里人多,总死不成,现在头上还缠着绷带。
这案子并不难办,请个有本事的律师,上下疏通一番,辩护扎实一点,说不定就能兜底翻转。可惜马顺出不起这个钱,邱大嘴收钱算温柔的,至少也得收他十几万。这两天马顺没事就往我跟前凑,意思是让我帮着出出主意,我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没心情理他,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要点名了,黑三吆喝众人列队门前,董葫芦站不直,两个家伙吃力地搀着他,我心想果然没看走眼,这厮还是有一点香火旧情,黑三这两天骄横跋扈至极,弄不好日后要被董葫芦丢翻。这时小邓走了进来,按花名册逐一点过名,缓步走到我面前:“这两天没什么事吧?”我两脚一并:“谢谢邓干部关心,没事!”他笑笑:“那就好,饭怎么样?能吃饱吗?”我站得笔直:“报告邓干部,能吃饱!”他点点头,转身问黑三:“你现在管仓?”黑三赶紧答应,小邓笑眯眯地:“唉,就是你们七仓让我操心,你出来,我有话说。”黑三腾地跳下,跟着小邓往外走,我知道不妙,情急之下一嗓子喊了出来:“邓干部!”小邓缓缓转身,我脑筋飞转,瞬间有了主意:“报告邓干部,您那天说的李猴子,我想起来了,他叫李家明,是刘亚男的男朋友。”小邓双眉一剔:“那又怎么样?这可不是讲人情的地方!”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层纸捅破,这么多犯人和武警都在场,看他敢把我怎么样?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对不起李家明,现在正式向您赔礼道歉。他沉不住气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你……”我接话极快:“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话传出去了,如果我死在这里,您就是幕后黑手!看着办吧。”他脸色大变,这时瘦子汤明礼橐橐走近:“什么事?”小邓狠狠瞪我一眼,扭头吩咐身边的武警:“锁门!”我低头走回铺位,心里通通乱跳。董葫芦远远看着,忽地竖起了大拇指:“聪明!”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姓邓的小王八蛋看着和善,行事却极为阴损,如果真让他把黑三叫出去,我肯定要吃大苦头,索性豁出去了,我就不信他一个见习生能把天遮住,再说汤明礼也在旁边,这两天听犯人们议论,都说这瘦子口唇生痔疮、满身长倒刺,惩治犯人一向手辣,三年前曾把一个犯人活活打成残废,不过行事还算公道,一干人渣恨他三分,怕他三分,也敬他三分。现在我旗鼓鲜明地拉开阵势,估计姓邓的也得有所顾忌。
这一夜刘元昌值夜,我睡得极为香甜,起床铃响过两遍,还是赖着不想起来,刘元昌赶紧推我:“魏,魏,起……起来吧。”我懒洋洋地坐起穿衣,看着他把被褥叠整齐摞到铺上,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人真是贱胚,以前天天华屋软床,心里犹有不足,现在睡这湿冷的水泥地,居然还觉得挺美。
早餐是一大盆玉米糊糊,外加几大砣能齁死牛的咸菜疙瘩。前面的人把干货全撇走了,轮到我已是清可见底,勉强喝了小半盆,肚里依然空空地难受。铺上的大爷们早有准备,有的吃饼干,有的吃麻花,彭厨子又拿出了一袋肉松,吃得吧嗒作响。我馋得心慌,肚子咕咕乱叫。好容易熬到午饭,两个窝头半盆清汤,吃了也像没吃,放风时灌了一肚子凉水,胃里咣当直响,心倒不那么慌了。回仓后发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不知又在打谁,我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没资格围观,垂着头缩回角落,听了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往里挤,发现刘元昌蜷缩地上,鼻子汩汩冒血,扁头张晓春不停踢打,嘴里恨恨地骂:“操你妈的,叫你偷!叫你偷!”我刚想说点什么,小六子冷冷地看过来,吓得我浑身一抖,赶紧闭了嘴。打了足有五分钟,刘元昌慢慢往回爬,一路鲜血滴答,我问怎么回事,董葫芦眉头一皱:“该打!他偷人家的饼干!”我心中一酸,想刘元昌老实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饿得太厉害,他哪有这个胆子?正叹着气,只听见门上当地一响,经常送饭的老太婆探头进来:“副食,日用品!”一群人轰地围了过去,一个叫:“陈姨,两包饼干!”一个喊:“陈姨,来袋小麻花!”彭厨子嗓门最大:“肉松,陈姨,肉松,三袋肉松!”老太婆大怒:“你娘肉才松!”拿起一个本子翻了翻,“空账了,让你家人送钱进来!”
这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我长出一口气,心想没什么可收拾的,被子枕头全留给刘元昌,说你的事不大,我出去就帮你办取保,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十分感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那边马顺也听见了,一把抓住我的手:“魏律师,求求你……”
我心情正好,脑筋也活了起来,说你的案子我知道,不过找律师用处不大,得走偏门才行。他一愣:“什么偏门?”我说你再写封检举信吧,这事的症结在你们校长身上,先把他拖下水。写完信多印几份,给县里几大班子、教育局、公检法全部寄到,先把声势造大再说。马顺一脸苦相:“写过了,没用!”
我冷笑:“那是你不会写!光陈述一堆事实,谁他妈会理你?对付奸人,你要比他更奸!我问你,校长和周书记到底是不是战友?”马顺点点头:“肯定是战友,但不在一个连队。以前开会的时候,校长经常跟我们显摆,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战友周书记,说周书记当年只是个炊事员,也没什么文化,全凭自己努力,又入党又提干,最后还当了这么大的官。”
铺上有个犯人当过兵,远远接话:“这个炊事兵厉害!”
我高高昂起头:“厉害?厉害才好呢,就怕他不厉害!听着,这封信这么写:第一,把事情说清楚——工程怎么发包的、建筑材料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工作怎么验收的……这里一定要真凭实据,没影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写!不取信于人,你怎么撒弥天大谎?”
马顺低头:“我就是这么写的,可是……”
我戳戳他的胸脯:“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听着,先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全力攻击你们校长的人品!什么贪污腐败、男女关系,不用管什么证据,有影没影的全给他写上!这年头谁没点作风问题?清清白白倒奇了怪了!还有这段话,你记住了,一定要写进去:某校长身为党员,思想作风一贯反动,平日里说怪话、冒酸水、发牢骚,经常散布不和谐的言论,尤其喜欢传播领导人谣言,说县委周书记就是个伙头兵,大字都不识几个,当他妈什么书记?烧饭的书记!还说现在这世道,流氓能管一个省,文盲能管一个县,老子满腹经纶,却只能守着两亩校园。如果这些还不够,再给他加点辣的,比如这么写:当年周XX给他爹写信都得找我帮忙,现在当了县委书记,肯定有不少秘书,这发言稿嘛,写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
马顺目瞪口呆:“这……这行吗?”
我嘿嘿冷笑:“检举信都是批转原单位!现在信里写了这么多领导隐私,你说他敢不敢往下转——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那叫散布领导人谣言!不往下转他敢捂着?总有一天会传到周书记手里!你说这姓周的看了会怎么想?如果校长不说,谁知道他是个伙头兵?谁知道他没文化?这叫什么?——拔他的牙咬他自己,不是真的也是真的!还有,他既然能当校长,总得识几个字吧?我太了解这帮知识分子了,二两墨水下肚,满身骨头都轻!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谁都不入流。我敢断定:即使你们校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那么想过!”
马顺插话:“对!他就是这么个人,谁都看不起,还经常写点酸诗什么的,说自己‘胸有五车书,可敌百万兵’,哼!”
我一拍大腿:“对啊,这叫什么?——诛心呐!你说这姓周的信不信?”
满屋人都听傻了,董葫芦啧啧赞叹:“毒!太毒了,这么一搞,就算不能判他的刑,校长肯定没得做了。”我微微一笑,正想谦虚几句,门外汤明礼不耐烦了:“快点快点!你是不是不想走?”我赶紧出门,跟着他走出监区,正好遇见小邓,我满面带笑,弯腰给他鞠了一躬:“邓干部,我出去了,多谢您的关照。”他脸色大变,我启齿一笑,悠悠然出了高墙。
阳光明媚,空气甜净,我几乎醉了。胡操性的白宝马就停在楼下,我几步上前,车里没人,估计到楼上找看守所领导了。我心情极美,几番都要唱出来,跟汤明礼到值班室办了手续,这才看见胡操性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缓步下楼,我大笑相迎,说这次多亏你了,至交不言谢,咱们好好喝两杯。老胡不停叹气,拉拉我的手,悄悄地把一包中华塞了过来。我十分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话,表情无比沉痛。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穿警服的开口了:“刚接到局里电话,你女朋友自首了。你们两口子够狠的,杀人,还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