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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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周卫东两眼瞪圆,说天哪,你怎么成这模样了?我叹口气,问他带没带烟。周卫东有点不好意思:“带了,不过不是好烟。”我说现在还管什么好坏?赶紧给我。这小子很机灵,抬头看看四周,手一扬,半包“红梅”嗖地飞了进来。我慌慌张张地塞进衣服里,门外的武警探头看了一眼,我赶紧低头。周卫东叹了一声:“唉,真他妈的,让你受这个罪。”我说这你就不懂了,不经三冬风雪,哪知春花娇艳?有苦有乐才是完美人生。这话硬撑场面,连自己都说不服,周卫东显然也明白,咧嘴笑笑,说胡主任托我转告你:吃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要是检察院提审,一句明白话别说,先应付着,最多三天,一定让你出去。我长吁了一口气,想胡操性做事谨慎,轻易不说满话,看来这次是有绝对把握,心里不由得亮了起来。

在曹溪看守所关了三天,我像是换了一个人。头发剃光了,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囚服,看上去就像首夷齐寺的和尚。这几年听海亮讲过不少丛林公案,开始我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后来觉得被秃驴骗了,现在想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个他妈的定数,你怎么活就得怎么死,种下什么,就得收获什么。造物主没有别的本事,只是算账厉害,估计以前当过会计,每一笔都算得清清爽爽。

年关近了,街上不时能听见鞭炮声,外面的世界一定热闹非凡,高墙内还是同样的阴森凄凉。以前我发誓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宁可嚼舌自尽。现在才知道死并不容易,不管活得多么艰难,总有一个理由支撑着你往下活。挨打很疼,憋住一口气也能挺过去;牢饭难吃,饿上两天,等肚里油水刮尽,烂菜霉饭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这两天黑三派我凌晨值夜,每天三点钟被人推醒,身心无比疲惫,咬咬牙也能撑下来。人向来下贱,砍掉他的腿,他爬着往下活;挖掉他的眼,他摸索着往下活;身子砍成几截,他还可以不停蠕动着往下活。牢狱之下无贵族,再骄傲的人关上半个月,照样变成贱胚,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魏达!

——到!政府好!报告政府,我叫魏达,镜高县人,今年三十七岁,因涉嫌行贿,于十二月十九日被市检察院依法刑事拘留,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

这是看守所里的套话,我已经背得纯熟,即使在梦中叫我,我也会立时回应,绝不会有半分犹疑。想来宋江也会这个,只是不称“政府”,而叫“官家”。但他毕竟是黑道大佬,手下马仔众多,全宋朝的古惑仔都挺他,监狱长也得给面子,切肉倒酒熬鱼汤,估计没少带他去青楼行走。我没这般手面,进来吃尽了苦头,胸腹间一直疼得厉害。董葫芦倒台后,我处境好了一点,虽然还是睡在马桶边,毕竟不用挨打了。

仓里是个奴隶社会,铺上都是爷,想打谁就打谁,随时可以没收财产。铺下都是孙子,有点东西就得进贡,时常要陪笑脸,一天不挨打就算过年了。每天吃过晚饭,铺上的奴隶主开始集体意淫,黑三色中饿鬼,三句话不离女人下身,一切女性在他嘴里都是“骚X”,女警是骚X、管教是骚X,连送饭的老太婆都是老骚X。这人极其粗俗,没事就搭着人梯偷窥女犯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乐此不疲,下来后一脸淫邪,像个网络作家一样编些下流故事,逻辑混乱,情节牵强,说穿了只是一个“操”字。没人相信,只勾得自己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像根急欲点火腾空的小火箭;小六子贪财,他进来前买过几手股票,现在天天梦呓不止,那股票每分钟涨停一次,从三块钱一直涨到几千块,然后摇身窜入上流社会:炕上铺满钞票,胯下躺尽娇娃,脖子上的金链子至少两斤半,完全可以拿来拴老虎。有个姓彭的胖厨子极为好吃,天天摸着肚子讲太白楼的英雄肉:“都切成一寸见方,酱油大料统统给足,文火炖上四个钟头,一揭锅,嘿,他妈的,几里地的人都流口水!再来上半斤白酒、两头大蒜,我一口肉一口酒,再咔嚓咔嚓地嚼上瓣大蒜,一个字:香!一顿就能吃两三斤!满嘴都香!”我听得心里发痒,看看刘元昌,他也伸着脖子直咽唾沫。

这都是做梦。这里是绝望之地,几乎见不到女人,也没有一分钱,吃肉要等到过节,平时只有烂菜帮子和不削皮的土豆。犯人就像潮地的蘑菇,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点点发霉、溃烂,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他们都是下等人,没权、没钱、没名望,粗俗浅薄,庸俗懦弱,但聚到一起就成了暴徒。不过我渐渐理解他们了:人生再苦,也要有点想头。在这阴暗的牢底,不做梦,无以活。

只有董葫芦最惨,这两天他一直在地上蠕动,姿势难描难画,手脚脑袋全捆在一起,肚皮拼命向前挺,像一个踢破的毽子。牛皮绳深陷肉里,勒起一道道红肿的皮肉。脸上先是红,接着白,现在竟然是一片黑绿色。这是曹溪看守所最毒的刑罚,多少滚刀肉畏之如虎,号称不怕电棍,不怕皮鞭,只怕八马攒蹄。董葫芦开始还能叫唤,第二天话都说不出了,脸上涕泪横流,裤裆里湿答答的,不知是屎是尿,别人喂饭也不知道吃,像虫子一样爬,也像虫子一样分泌着黏液,有口水、有鼻涕、有眼泪,还有黑色的呕吐物。仓里人长期受他欺负,现在终于翻手,是个人就敢过去踢他两脚,我没动手,只是觉得解气,渐渐地那口气消了,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刀捅死他,也不想看他受那么多罪。

曹溪的探视区跟电视上演的不同,没有宽敞明亮的大厅,只有两间低矮的平房,也没有玻璃隔墙和直通电话,说什么都得扯着嗓子喊。开始还有武警盯着,后来武警走了,我跟周卫东终于谈起了案情。他说所里专门开了个会讨论这事,估计你得罪谁了。我说不用猜,肯定是邱大嘴。他摇摇头:“我觉得不是,邱律师没那么阴险,听说你被抓了,他还着急的,还说可以帮你到公安局找人。”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这王八蛋当了十几年律师,演戏还不是小菜一碟?”忽地想起一事,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猴子的,周卫东挠挠头:“咦?挺熟啊,你让我想想,是谁说过这人来着?”我说应该是个小伙子,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否则不会让我睡到铺上。中间别无变故,只有小邓来巡过一次房,接着董葫芦就开始下死手。我跟这姓邓的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探视时间快到了,周卫东问我:“师父,我有没有年终奖?年底了,我想回成都探亲。”我说没问题,你想要多少?他转文:“长者赐,安敢辞?看着给就行。”我说你上班没几个月,先给你一万吧。他笑眯眯地看过来,手里轻佻地摆弄着一支圆珠笔,我赶紧加码:“我本来要说两万的,你看我这嘴。”这下他高兴了:“谢谢师父!”我说不用谢,你赶紧回去,对老胡说这里有个姓邓的要杀我,让他赶紧找人。周卫东一拍胸脯:“放心,保证办到,一出门就给胡主任打电话!”我点点头,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想他妈的,这些年白混了,一个人没交下,收个徒弟都要趁火打劫。跟着武警回到牢房,想没什么可失落的,世界本来如此,身入泥潭,君子不爱,花钱能请动人已经算是深恩厚义了。

牢狱之中,香烟就是奢侈品,半包红梅相当于外面一个LV皮包。我没资格独享,恭恭敬敬地交到黑三手里,他很是高兴,连连夸我“懂事”,我说小事一桩,不必记在心上。过两天出去了,三哥你随时来找我,我请你抽两万一根的烟。小六子撇撇嘴,说少他妈吹,什么烟两万一根啊?金子打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我微鞠一躬:“还真不是吹牛,六哥,我手里有一盒上等哈瓦那雪茄,一盒两根,卖四万五千多。”众人大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黑三口水长流:“那东西抽了什么感觉啊,是不是跟操了女明星差不多?”我笑笑无语,慢慢走回马桶边,想两千二百欧元一根的科伊巴也就那么回事,又呛又辣,不见得比红梅美味多少。以前朱英度有个淫荡的妙论,说男人抽雪茄都是为了生啃鲍鱼,雪茄劲大,抽后舌干唇麻,可以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现在我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晚饭前彭厨子不知从哪摸出了半袋肉松,铺上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抓着吃,样子香甜无比,铺下的个个狂咽口水。狼多肉少,很快就见底了,一群人咋舌回味,彭厨子作风豪狠,哗啦撕开袋子,伸出一条青黑色的舌头转着圈地舔。扁头张晓春更是下作,撅高屁股舔铺上落的那点残渣,嘴里吧嗒吧嗒地响,像一条吃屎的狗。黑三越看越不愤,忽地一脚将他踹翻:“操你妈的,能不能有个人样?!”仓里一片哄笑,马桶那侧的董葫芦悄悄挪动身子,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笑意。

看守所警力不足,历来都是犯人管理犯人,每仓都有一个管事的,称为“号头”或者“仓管”,地位相当于丛林里的猴王。猴王在位固然可以鱼肉群猴,一旦失势也是境况凄惨,公猴挠挠,母猴呶呶,一天挨打三百遍,有命喘气就算上苍庇佑了。晚饭时董葫芦爬到我身边求我别记仇,说都是落难之人,应该互相扶持。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想就算是小邓指使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要不是刘元昌仗义出手,我他妈早死硬了。这事有点玄妙,姓董的一时豪杰,肯定不会甘心认栽,说不定还会再次翻手,我初来乍到,不必急急下注,先看看形势再说。

晚饭是玉米窝头和烂菜帮子,我明知这东西猪都不屑,到底管不住嘴,稀里呼噜塞进肚里,好像压根没经过舌头,从喉头直落胃底,什么味都没品出来。吃完后往饭盒里倒了点水,拿小塑料勺搅了搅,几乎不见一丝油花,还是仰脖喝了个精光。胃里依然空空的,转过头看刘元昌咀嚼吞咽,这家伙吃相不雅,口水四溅,嘴唇拌得啪啪直响,我喉头发痒,眼巴巴地看着他盒里那半个被菜汤泡得稀软的窝头,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他也发觉了,舔舔嘴唇停下来:“魏……魏……你没没吃饱?”伸手把饭盒递过来:“你吃!我……我……我饭量小!”我过意不去,装模作样地谦让两句,他起身走开:“我死……死就死了,你……你得活着!”我没说话,拿起饭盒默默地吃了两口,忽然心里一堵,饭犹在喉,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天色渐黑,犯人们把被褥铺开,七歪八扭地躺倒地上,各仓轰轰喧响,那个女人又尖着嗓子喊起来:“马顺,马顺哪!”仓里一阵淫笑,黑三斜着眼问马顺:“想不想跟这骚X打土电话?”马顺点点头:“想,三哥,想。”黑三淫荡地挺了挺腰:“你想?我他妈更想!骚X借给我操两天行不行?”马顺还是那副腔调:“你看不上她,嘿嘿,看不上。”黑三一翻白眼:“我他妈看得上!真他妈是个骚X,天天浪叫,叫得老子心里发痒,总有一天出去操死她!”这话粗鲁呛耳,马顺艰难地咧了咧嘴,爬到窗口喊那女人:“彩凤,彩凤,你千万要想开啊!我听说——”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你干什么?!下去!”马顺一哆嗦,扑通跌倒地上。我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肖丽,忍不住叹了一声。

黑狱之下,没什么值得期待,谁都不敢指望自己的女人坚贞不渝,“一年人等屄也等,两年人等屄不等,三年人屄都不等”,这是流传在看守所里的爱情诗篇,粗俗,下流,却十足深刻,戳穿无边风月,直抵繁华尽头。世间自有情如铁,都在花前月下,一旦进了高墙,山盟海誓都成了飞灰,吹阵风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