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宿舍六个人,潘志明睡我上铺。那时他还年轻,特别清高,一向独往独来,对我们全都不屑一顾。无人共语,他就跟自己说话,在墙上糊了一张大纸,不时写些名言警句,激励自己,也从中寻找温暖。这些话分几大类,有世间玄妙: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有君子之道:君子谋道,小人谋食。邦有道,申平生之志,邦无道,惜有为之身。有英雄肝胆:我有长刀初发硎,不平自在匣中鸣。有儿女柔肠:此生过后/眼泪是最清澈的河水/温暖你手足/却打湿我皮毛;还有一句最重要,算是他的人生哲学:世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得其时横刀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
后来想想,这些话正是他一生的际遇。这世界太忙了,容不下一颗闲心,也太拥挤、太狭小,走遍天涯,到处放不下一个年轻的梦。
上午顾菲到我办公室来,眼圈红红的,非让我去看看老潘,说他病倒了,不肯去医院,一个人躲在屋里硬挨,还跟她赌气,说“与其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拉倒。”我知道这病是憋出来的,陆老板整人确实厉害,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一步步把老潘逼上了绝路,现在连档案管理员都不让干了,工资停发,让他闭门思过,全面检讨以前的审判工作。据说审监系统已经启动,疑点最大的是两个案子,一个在二〇〇三年,一个是二〇〇五年,标的都在八百万以上,说起来都是些陈年旧账,当事人本无异议,现在一经人鼓动,立刻上蹿下跳,到处喊冤,组织上审查良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排除收受贿赂、枉法裁判的可能”,其实就是泼污水,八百年前临安法庭有过同类案例,罪名叫“莫须有”,被告人岳飞。一位副院长秉承陆老板旨意,在会上放出豪言:“法官是什么人?看门的!守夜的!看门的监守自盗,行吗?守夜的自己放火,行吗?审判监督不加大力度,行吗?尤其是业务部门,贪赃枉法的、收受贿赂的、滥用职权的、渎职的,有一个查一个!一查到底,决不手软!”这话另有深意,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指谁,不过依我愚见,真要反腐肃贪,先把陆老板双规了,再把院领导和各庭庭长全抓起来,估计不会有冤案。现在屋里耗子乱蹿,这猫视而不见,实验室里养了只小白鼠,它却一定要抓来吃了。我在这行当混了十几年,向来只知赚钱,从不关心善恶,不过他们做得太过分,想起来还是有点胸闷。
老潘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也没向院里申请宿舍,跟一对小夫妻合租了一套房,除了床再没别的东西。我自己的麻烦够多了,本来不想添堵,但推托不过,只好买了点熟食,买了点常用药,按顾菲给的地址,直接上楼按铃。
隔壁小伙子开了门,张口就笑:“潘老师以前从来没有客人,今天是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这时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好奇心起,鬼鬼祟祟走到门边,听见老潘说:“你走吧,我躺躺就好了,真的没事。”接着是一个女声:“你发高烧了!三十八度七,不行,你一定要去医院!”老潘有气无力地回答:“这话说了十几遍了,咱们不谈了好不好?我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你走吧,我们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对你不好。”那女的嚷嚷起来:“我不怕,你都离婚了!”我挤着眼笑,想这意思太明显了,老潘却依然是招牌的不解风情:“我和小菲就快……复婚了,你一个年轻姑娘,别老来找我了,我……”那姑娘声音更高:“你就是嫌我难看!没她漂亮!潘老师,我……你……你好色!你好色!”我暗暗好笑,想“好色”这罪名居然能安到老潘头上,这人肯定是个瞎子。正想推门进去,只听里面咕咚一声巨响,不知摔翻了什么东西,那女人气咻咻地跑出来,双肩不停抽动,差点跟我撞个满怀。这下我认出来了,这女人叫罗秀英,以前当过老潘的书记员,后来也升了审判员,在圈中向有迂腐之名,快三十岁了还是老处女。一年前刘文良在她手里办过一个案子,回来连声抱怨,说不怕跟丑女做爱,就怕看丑女作怪,长得丑也就算了,还他妈不通情理,怪不得嫁不出去。这话阴损,不过这女人确实长得不怎么样,脸又黑,皮肤又粗,瘦得像把笤帚,还不会穿衣服,经常是大红配大绿,一脸村气,怎么看都是个柴火妞。没想到她一直暗恋老潘,我龇着牙笑,心想这两人倒是绝配,武大郎玩夜猫子,嫪毐日母骆驼,什么人搞什么飞机。转念想起老潘的遭遇,自己都觉得刻薄,摇了摇头,径直推开了门。
老潘仰卧在床,身躯长大,病骨支离,脸上胡子拉碴的,两只手青筋毕现。这么一条龙精虎猛的大汉,现在居然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大概有日子没出过门了,屋里一股馊味,垃圾筐里塞满了方便面袋子。我坐下叹了一口气,两个人相顾无言。躺了一会儿,他大概饿了,颤巍巍下床,拿碗要泡方便面吃,我过去帮忙,他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行。”我说你是病号,躺着吧,我来。他还是拒绝,我上去硬抢,他一下提高了声音:“说了不用!”我一抖,讪讪缩手,心中恨自己不争气,心想他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还会怕他?老潘慢慢走到墙角,抖着手提起热水瓶,转脸跟我解释:“一点小感冒,不至于就……”突然脚下一滑,扑通摔倒,开水泼了一身,那碗在地上滴溜乱转,我赶紧去扶,老潘一动不动,双拳紧握,两个肩膀瑟瑟地抖,过了半天,他仰脸问我:“老魏,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怎么就成了个废物?”我长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觉鼻子微微地发酸。
世人有高下,却都在污水中过活。圣人把污水泼向整个世界,然后拿金粉给自己塑身;大多数人像我一样,明知寻不到净土,干脆就在污水中安身,饮脏食秽,乐此不疲,既弄脏自己也弄脏别人。唯有潘志明是个异类,在这艰于呼吸的城市,日日污水浇身,他却妄图清洁整个世界。有时候我会尊敬他,更多时候我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叫他名字,叫他傻。
那天我终于送他去了医院,吊了一针柴胡,他慢慢睡着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看着像个孩子。我没心情陪他,正好姚天成发来信息,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谈,我回复“知道了”,站起来往外走,这时老潘忽然睁开眼,低声问我:“我斗不过他们,是吗?”我点点头:“斗不过,认命吧。”他沉默下来,眼神渐渐黯淡,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小菲?”我笑起来,说儿子可以托孤,老婆不行,瓜田李下,君子袖手,这事万万不能答应。他也想明白了:“你说得对,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君子。”我跺脚而去,心中愤愤不平,想什么人啊,哪有这么说话的?活该陆老板整他。
我和潘志明从来不是朋友。他鄙视我,正如我鄙视他。我死了他肯定不会伤心,正如他死了,我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更不会知道,那将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