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陷雪坑,周身冰冷。邱大嘴也就罢了,胡操性怎么也会害我?还有朱英度、邓思恢,一向兄弟相称,亲热无比,怎么也会在我背后捅刀子?一时心灰意冷,低着头走到窗边,外面雨声淅沥,灯火阑珊的城市寂静而凄凉,我瞬间恍惚,仿佛身陷鬼蜮,到处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阴冷的笑声,小鬼含沙射影,伺机而动。一些人磨牙狞笑,一些人挣扎呻吟,行路人从陷阱中爬出,转眼又跌进新的陷阱,每条路上都流着淋漓的血,而传说中,此地并非别处,正是人间。
回到所里已经傍晚了,到胡操性办公室坐了坐,这厮一脸丰腴的微笑,说他不想干律师了,这行当是非太多,现在风声又紧,一个不慎就能惹出祸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啊。”我说你每年一两千万的业务收入,当真舍得丢下?他给我泡了杯茶:“一点小钱,不值什么,现在投资环境这么好,我打算搞个私募基金,那才是赚大钱的生意呢!”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厮奢侈惯了,吃的用的全是极品,这茶是江南一个茶厂特贡的,一年产量只有几十斤,我连声赞美,他来劲了,伸手扔来一个铁罐:“拿着!一共就寄来两斤,你拿一斤去!”我受宠若惊,站起来作了个揖,他眯着眼笑,说:“找你就为这事,我一心不能二用,咱们合作吧,案源由我提供,你只管具体操办,赚了钱咱们三七开,我七你三。”我眼珠一亮,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胡操性手眼通天,过手大案无数,标的动辄就是几亿,真要骑上这条大鲨鱼,每年轻松捞个几百万。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警惕,这老小子我太了解了,一向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又卖乖又示好,到底安的什么心?这时邱大嘴斜着眼从门口走过,表情极其怨毒,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胡操性颇为不屑,歪着嘴训我:“怕他个屁!一个臭当兵的,做他妈什么律师?放心,以后他要再惹你,我他妈收拾他!”我千恩万谢,垂着头走出来,心中狐疑不定,始终猜不透他是什么居心。
前些天王秃子放出狠话,要让邱大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满城人渣都接到了海捕文书。邱某素称狠人,现在来了个更狠的,吓得屁滚尿流,几天不敢回家,最后到公安局找到他当年的团长,此团座身居要职,在本市只手遮天,吐口唾沫都能钉死人,王秃子狠则狠矣,还不敢公然跟政府叫板,这才悻悻收手。邱大嘴捡了一条狗命,转眼就盯上了我,每次见面都龇着长牙,三番五次要跟我比试拳脚,昨天在电梯口邂逅相遇,幸亏在场人多,否则我之鸡肋,彼之老拳,说不定就要七窍流血,满地找牙。
下楼时正好遇到朱英度和邓思恢,我想起赵娜娜的短信,一下来了主意,说晚上请他们喝酒,顺便套套他们的话。两人都没推辞,邓思恢更是直爽:“找个当事人买单吧,哪用得着你请?钱多了花不完,给我多好?”这家伙是招牌的铁公鸡,以钱为命,一毛不拔,千斤重锤砸不出屁来,万度高温煮不出半点油花,他执业快二十年了,早就发了大财,据说身家还在胡操性之上,去年“江都华府”开盘,售价一万多一平米,他一出手就是两套。这人赤脚医生出身,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解放前的地主:皮袄烟袋老肥狗,娇妻淫妾嫩丫头。每天蹲在石榴树下,抠抠脚丫,打打算盘,白衣不啻王侯,诚为人间至乐。现在家财千万,依然不改农民本色,穿的全是地摊货,寒酸至极,系上根草绳就是个掏大粪的。前些年我们鼓动他买了辆北京切诺基,开了几年,油耗大,车况糟,三天两头出毛病,开起来势如天崩地裂,号称“律师中的战斗机”,他居然一直不舍得换。朱英度资历浅,二〇〇〇年才拿到执业证,全部身家不超过二百万,此人跳脱异常,非名牌不穿,非名牌不用,还倾家荡产买了辆紫红色的捷豹,是我们所最好的车,外面看起来牛逼闪闪,其实拮据得很,现在还租房子住。我经常奚落他,说人间有三绝: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朱)中英度,后者尤绝,堪称“绝世神猪”。这厮几番恚怒不已。这两人年龄、性格差异都很大,却一向相交莫逆,随时随地粘在一起,圈内很多人怀疑他们“搞基”,这是粤语“同性恋”的意思,两年前我去广东办案,遇见了一位资深大状,这大状生得极好,面如敷粉,肤若凝脂,顾盼间媚态逼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酷似一只雪白柔顺咩咩叫的小羔羊,端的是人见人爱,何况老奴。此人身家千万,却从来不嫖不赌,也不应酬法官,生平只有一个爱好:每到周末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当地一个副院长家里做客,具体干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反正他老婆受不了了,愤然提起离婚诉讼,口口声声叫他“卖屁股的”。众所周知,法学中有两个名词: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而此大状矫然独行,于二者之外开辟了第三条正义之路,人称“屁股正义”。
大富豪夜总会是我的顾问单位,也是本市著名的销金窟,门里门外站满了旗袍美女,开叉开到胳肢窝,一路都是白生生的大腿。朱英度带了中院的郑法官和一个姓费的当事人,气焰嚣张至极,开口就问有没有拉斐红酒,老板赶紧鞠躬:“有是有,不过全是假的,不能卖给你们。”说着从架上摘下一个空瓶,“喝这个吧,口感纯正,回味悠长,正宗法国波尔多出品,价钱也便宜,一千八百八十八,只是一杯拉斐的价钱。”朱英度撇撇嘴:“连拉斐都没有,算什么高档夜总会?”转过身问姓费的当事人:“怎么办,费总?这也完不成消费任务啊,要不然,一千八百八十八的来一打?”费总不含糊:“一打就一打!喝不完几位带上,郑法官,您说对不对?”郑法官此中老手,当然识数:与其拿几瓶来历可疑的酒,还不如扎扎实实地要点钞票。当下摆摆手:“先来三瓶吧,不够再说,妈咪呢?妈咪怎么还不来?”
这都是题中应由之义,很快姑娘们一群群涌了进来,宛如枝头熟透的桃子,个个水灵鲜嫩,咬一口滋滋冒甜水。几个男人大乐,左挑右拣,最后逐一选定。邓思恢人已暮年,最爱幼齿,挑了个羞答答的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估计比他孙女都小;朱英度屠夫世家,挑了座峰峦突起的肉山,屁股没坐稳就开始上下其手,摸得肉山乱颤,山洪滚滚欲发;郑法官挑了个东北大妞,搂着腰端详良久,觉得不如我那个漂亮,非要走马换将,一群人都笑。说话间酒菜果盘摆齐了,男男女女搂作一团,吆五喝三地行起令来,我跟东北大妞挑逗半天,她不觉情浓,挨着我又挤又蹭,我说你饥渴啊,她浪声呻唤:“是啊,大哥,我饥渴,给我,给我!”几个男人色迷迷地笑,我说女人两张嘴,上面的要吃,下面的也要吃。她飞快地在我腰下掏了一把:“男人还不是一样?”我说那不同,男人下面是吐口水的。一群人放声大笑,我转身问邓思恢:“邓老,咱们认识有十年了吧?”他愣了愣:“有那么久?”我说恐怕还不止十年,一九九六年咱们就撞过车,世纪农业那起集体诉讼你还记得吧?我是原告律师之一,不过你当时是大律师,肯定没什么印象。他喟然长叹:“真他妈快啊,转眼就是十年。”我趁机下钩:“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阴沉一笑:“你这人吧,哪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东北大妞乐得直龇牙,我心想这老狐狸道行太高,还是别问了,别被他绕进去。他慈眉善目地瞅着我:“不是开玩笑,你真有点缺心眼,真的,自己琢磨去吧。”我若有所悟,琢磨了半天,正想继续请教,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意思,警察临检,各位收敛一下。”这话不太中听,朱英度马上火了:“有什么可收敛的?啊?有什么可收敛的?看你那熊样!我们嫖娼了还是吸毒了?啊?有什么可收敛的?”那汉满脸尴尬,这时几个警察推门而入,个个全副披挂,如临大敌。我心里一抖,为首的警察慢步踱来,直视我的脸:“你是不是魏达?”
我安坐不动:“对,我是魏达。”
他眼一斜:“你挺有名啊。”
这不是好话,我心中通通乱跳,脸上强作镇定:“哪里哪里,混口饭吃。”
他嘴角微微抽动,像笑又不是笑,我心下更虚,手心满满的汗。他看我半天,突然大手一摆:“有个案子请你协助调查,来吧,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