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快到了,成都街头一派洋洋喜气。奸商们打着上帝的旗号,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揣黑心钱。商场里打不完的折,饭店里派不完的送,连药店都在搞有奖销售,买两打避孕套,送一袋牛黄解毒丸;买两瓶印度神油,送一瓶脚气水,简直岂有此理。
到处都是人,春熙路上排满了各种型号的屁股,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脑袋像丛生的蘑菇,广大人民被节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不顾家底地疯狂采购,那架式不像是去花钱,而是去抢钱,一举一动透着当家做主的底气,问路都跟吵架一样。
陪老太太转了一圈,我差点把眼睛挤到后脑勺上,鼻孔里装满了浓淡不同的荤素屁味、萝卜韭菜饱嗝味、爆米花臭豆腐味,熏得我头大如斗。在红旗商场买了十斤腊肉、两挂香肠,到人民商场买了三件衬衫、六双袜子,老太太还看中了一件艳俗无比的红夹克,非让我穿上试试,我一揖到地,说娘啊娘,你儿又不去卖脸,穿得那么风骚干什么?
这些日子心情大好。上星期周卫东打电话给我,问我耳朵热不热,说董胖子和刘死皮(刘三)把你骂惨了,我让他给我学了一遍,无非是卑鄙无耻下流之类,再加上一些三字经百家姓,骂得毫无创意,笑得我肠子都断了。
我现在真正服了王大头,在他的策划下,案件性质已经不知不觉地从侵占变成了贿赂,警察拿着我提供的贿赂名单,找董胖子、刘三和会计全都询问了一遍,董某吓得脸都绿了。公安局还向我们总公司发了一份《协助调查通知》,要求说明情况,勒令进行整顿,还在产品质量和税务方面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句,用词礼貌客气,底下暗含杀机,估计老板看着都有尿意。
我想回公司讨还我十月份的工资,被王大头一声喝止,说你娃太过分了,不晓得见好就收。这事适可而止也就算了,真要是把他们逼急了,撕破脸皮纠缠到底,那不但保不住你,连我都要受连累。我惶恐不已,说明白明白,不无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想这家伙看起来猪头猪脑的,哪来的那么多道道?
前几天回公司拿我的社会保险手册,办公大厅里静悄悄的,让我顿起“人走茶凉”之感,除了周卫东,每个人都对我冷冰冰的,原来那些忠心耿耿的好部下,好像同时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气得我在心里反复爱他们的娘。前排的张江拿着几张表格翻来覆去地看,就是不抬头,我心中来气,走到他桌前,故意大声嚷嚷:“张娃儿,你不认识我了,啊?你忘了当初是怎么求我的了?”这厮刚进公司时什么都做不好,刘三吵着要辞退他,我找他谈了一次,龟儿子说得眼泪巴嚓的,苦苦哀求我再给他个机会。
张江的脸胀得像得了尿毒症的膀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卫东过来拉了我一下,说陈哥算了,张娃儿也有张娃儿的难处。我冷笑一声,继续嘲讽,说不就是个董胖子吗?你以为你不理我,噢,他就会爱你了?这时董胖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我装着没听见,手指轻薄地点击张江的脑门:“我告诉你,最阴险、最卑鄙、最下流、最他妈无耻的就是姓董的!”
我是故意的。这次输得这么惨,我实在是不甘心,挨球的董胖子只敢玩阴的,有本事真刀真枪地再来一次!我算是看透他了,你要跟他讲客气,早晚要挨他的软刀子,要真是豁出去跟他大撒一泼,他也只有干瞪眼——道德之神嘛,怎么能跟我这种无赖一般见识?
说完了我转身欲走,听见董胖子在背后大喝一声:“陈重!”声音颤抖沙哑,像憋了多年的屁声。我转过头来,看见董胖子双手握拳,站在门口不停地抽搐。我笑眯眯地问他:“董总,怎么样?我很了解你吧?”董胖子气疯了,气势汹汹地逼到我跟前,大声喝问:“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是你无耻还是我无耻?!”
这厮又高又胖,站在面前像座铁塔一般。我心稍稍虚了一下,不过想起他的无耻行径,胸中的怒火又开始熊熊燃烧。我瞪着他,脑袋飞转,想用哪句话才能把他气死,过了最多有十分之一秒,我就有了主意。
我还在笑,向董胖子弯腰赔礼,说董总是我不对,我无耻。他一下愣住了,我接着说:“你不过就是嫖个娼嘛,我竟然会无耻到去告诉警察抓你,还通知记者过来采访,让你当上了名人,我真是对不起你啊。”
挤出人民商场的大门,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想终于完成任务了。回头却发现把老太太丢了,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出来,只好拖着酸痛的脚,提着大包小包到处打望。没她我可走不了,我的钱包、手机全在她手上呢。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始终没见到亲人八路军的影子,我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这回非好好批评批评她不可,没事瞎转悠什么!丢了孩子都不着急么?
从一楼到四楼,从四楼到一楼,我像头叫驴一样来回乱窜,脚都跑断了,老太太还是没出现。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都像散了架。来来往往的人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我,我强行把自己拽起来,心想再转一圈,如果还是找不到她,我就一个人打的回家,让老太太担心去吧。
二楼的服装柜前挤了一大圈人,闹哄哄的,不知道又是什么牌子在搞噱头促销,我高举革命的腊肉和香肠,紧贴着墙根往前挪动,嘴里念念有词,“借光借光啊,小心油了衣服!”人群倏地分开,我迈步前行,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间哭着说:“你自己去问问他,到底是他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他!”
那天在好又多门口,赵悦和杨涛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我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一样,一步都挪不开。心中热血翻滚,又紧张又冲动,还有种无法摆脱的惭愧:我已经一无所有,而她却美丽依旧,这真让人伤心。赵悦瘦了一些,容颜清减,就像刚跟我谈恋爱时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爱恨交织,想痛骂她一顿,又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想怒斥她的无耻,又想乞求她的原谅,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有嘴唇在轻轻颤动。
看见我,两个人都别过头去,眼睛不眨地从我身边走过,杨涛故意气我,把赵悦搂得紧紧的,看得我浑身冰凉。他们依偎着上了一辆白色的富康小轿车,我还是僵在那里,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个不停,眼泪几番欲夺眶而出,都被我生生憋了回去。经过我身边时,一直低头不语的赵悦突然抬起头来,隔着窗玻璃静静地看了我半秒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而她的脸上,竟然也流满了泪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恨过她。虽然我发誓不再相信她的眼泪。但在那一刻,一切誓言都被她的目光轻易击垮,往事像不可阻挡的洪水,在心中滚滚奔流,宿舍楼、小树林、食堂里,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此真切,如此动人,七年来每一个日子,每一处细小的场景,都滚滚而来,在我胸中涤荡、洗刷、拍打,终于摧枯拉朽地汹涌而出,化为我脸上滚烫的泪水!
流一滴眼泪吧 亲爱的
只要一滴
就可以救活
在千万层地狱下
受尽苦难而死的
我
——李良·《天堂·福音》
我挤进人群,对赵悦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板着脸教训我妈:“我的事你别掺和,走,跟我回家!”老太太不肯走,她等这个机会很久了,不依不饶地继续发飙:“离婚离婚,恩断义绝,你还住着他的房子干什么?!”我心中气苦,大喊一声:“妈!”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抓住她的手就往外拖,人群纷纷散开。挤出人墙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悦正伏在杨涛的怀里,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那一刻,我坚信:她的眼泪为我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