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八成新的美式吉普车开出了徐州南门,吉普车里端坐着一个国民党中校军官,由于道路颠簸不平,使得中校掌握不住那颠簸带来的不平衡,一会前仰,一会儿后合,要不左掀,要不右趴,活象跳进正在晃动的筛子里的老鼠一样,四爪巴紧,惶惑顾盼。
中校戴着一副墨镜,大檐帽盖近眉睫,皮肤白晳得毫无血色,脸盘子瘦削全无光泽,唯独左腿那道刀疤显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东方玉江的世仇蒋文武。
蒋文武自打从俘虏群中逃回去以后,凭他那能吹善拍的本事,胡吹了自己一通,贿赂了一些官员,特别是得到同乡邱约翰的鼎力相助,终于保住了官职,仍然担任战车团副。战车团长在此次徐东增援战斗中被解放军打死,他便实际上坐了第一把交椅。
今曰进城,原本是想会会邱约翰了解了解军情。他同邱约翰小时候有过仇隙,因为他当时是蒋家大少爷,其父蒋效雨耍弄手段把邱家搞得败亡,而蒋文武也欺负过东方兄妹,其中也包括当时叫东方玉河的邱约翰。邱约翰在他叔父邱三郎资助之下重整家业,蒋文武见邱约翰后台硬,便动员父亲退让几分,后来在军中又常去进贡,买通了关系,消除了仇隙,合为一流。不仅如此,由于利益相同,邱约翰要盘个实力的根底,蒋文武要攀个位高的耳目喉舌,他俩狼狈为奸,沆灌一气,竟成了至交。
蒋文武进城来是为了摸摸总司令部的气候,听听徐州城里的风声。可一进城,他就发觉不对劲,全市处于闭市状态,军官、士兵在大街之上拍卖衣物,街上有一群群士兵在抢砸商店。还有的军官领着士兵在抢车抓夫,不管洋车、排子车,不管胶轱辘、木头轮子,是车就要。而且风传刘汝明、李延年两兵团在固镇以南被解放军打败南逃的消息。他想找邱约翰摸个究竟,到“剿总”一问,邱约翰头天就已失踪,他觉得情况实在不妙,于是又到联勤司令部问他的一个连襟,此人是三分监部第二中尉军需。车进联勤院内,见一辆辆卡车正往外出,还有的车上正由一群群士兵在往上装着大包、小包,满地都是纸张、公文,风一刮漫地翻飞,一副逃亡的悲凉气氛。
“怎么?要撤退!”他找着连襟张军需问道。
张军需连连“啊呀”道:“啊呀呀!她姐夫,什么时候你还跑城里来,天黑前就全撤出去了,这不都走了。徐州城十二小时以后就是共军的天下。”
蒋文武还想问些什么,卡车已发动着了,张军需跳上踏板,用手扒着车窗说,“顾不得啦!我内人逃回乡里去了,叫她姐也早些逃命吧!”卡车载着连襟走了。蒋文武怅然若失地看着消失在拐弯处的卡车发愣。
蒋文武坐进吉普,离了联勤司令部开上大街,他想去统一街看看寓居在那里的老婆,那是一个宿县有名的大地主家的大小姐。然而,车至家门,大门洞开,屋内空空,人跑了,家中东西也几经抢劫。实在是乱套了,他忿忿地想着,如此蒋家军,怎么能不吃败仗。没奈何,他又驱车离了统一街想出西门返回营地,没想到西门外的道路让车辆、马匹、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路上遗弃着难以计数的弹药、枪支、米面,另外军衣、军帽、鞋子、大衣扔得满地都是,连掩护撤退的两辆坦克也抛弃在城西公路道沟里,其中有一辆马达尚未关闭,引擎“哒哒哒哒”在轰鸣着。田野里还有三、四门穿着崭新炮衣的山炮也被扔下,炮手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放眼望去,大路上、野地里,到处是人,乌鸦鸦一片。有军官、士兵,也有太太、小姐,还有从徐州城里跑出来的老百姓。他想,总部这些指挥官都是吃屎的!这么多机关、非战斗部队,这么多车马、物资都走这一条路,战斗部队哪还有道路可走。于是只好命令司机调转车头走南门绕凤凰山便道回营······
按说蒋文武骂总部指挥官都是吃屎的一点也不为过。徐州城内军、政机关,蒋军的后勤部队;军事工厂,官太太等眷属,被胁迫撤逃的学生,不明真相受欺骗随逃的徐州市民以及早些时候从徐州四外县城逃到城里来躲避的士绅等等,总数不下几十万人,大大小小车辆为数不下于万,各种各样的牲畜难以计数。这样众多的人马、辎重、车辆,拥到一个不到五公里的地段去行动,又只规定一个退却目标徐西永城,逃跑的道路又只有两条。加上夜间撤退更易造成混乱,结果必然是遍地是人,遍地是车。非战斗部队把战斗部队挤得无路可走,你挤我撞,人仰马翻,象抓到一个罐子里的蚯蚓,搅成了一团,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不会如此处理,这实实是因为解放军勇猛作战惊破了敌胆,蒋介石凌乱指挥搅昏了敌指挥官的脑袋,到了惊慌失措的地步。
蒋文武刚出南门,徐州城内就起了大火,一路上风传解放军已经开始攻城,搅得他们心也惶惶不安。绝望、悲哀象一种不可抑制的瘟疫一下包围了他。
美式吉普在蒋文武的连连督促下,碾过前队逃跑时遗下的枪支、包袱、大衣、尸首,绕过被遗弃的汽车、马车,挤过一堆堆人群向前开进。绕过凤凰山,司机已经精疲力竭,蒋文武把脑袋伸到车窗外吆喝,任他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前面道路已经绝对饱和了,无法再容车辆挤过。
蒋文武没办法,只好停下车来抽闷烟,一支烟没抽了,屁股后面的车马行人已经排出去里把路了。里多地外开来了一支车队,车队中夹着小轿车,蒋文武盼望这车队上前,好随同一道行驶,谁知可望而不可即,车队照样叫车马行人堵塞在那里。
喊叫哪!咒骂呀,哭啊!吵啊!机器的吼叫,骡马的嘶鸣,汇成一支混乱的乐章,这是一支败亡的进行曲。
蒋文武没办法,只好坐在车里等。大约道路的拥塞引起了指挥官的惊慌,后面调上来了十辆坦克,每辆坦克上站着一个军官,坦克吼叫着,恶狠狠地朝堵塞的道路撞去。车上的军官在高喊着:“我们是总司令部的,我们是总司令部的,快闪开,快闪开!”一边喊着一边开进,把马车、牛车撞到了道下沟里,把躲闪不及的人马活活碾死在履带下。看见坦克发疯似地开来,跟随匪军逃跑的大小官太太,哭哭啼啼地叫嚷救命。蒋文武突然看见拥来的车流里有他的老婆,她坐在辆马车上同另一些官太太们一起偎缩成一团。坦克开上来了,蒋文武跳出吉普高喊停车,可是坦克哪里管这一套,照旧横冲直撞,把马车撞了个稀哩哗啦。车上的官太太们象撞翻的柿子筐里的烂柿子一样,叽哩扑噜下了道沟,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个翻着白眼。
道路在坦克引导下不断延伸,蒋文武的老婆受了重伤躺在道沟里,绝望中看见了丈夫蒋文武,惊喜地伸出了求救的手,喊道:“文武!救命!”
蒋文武看着一辆辆开过去的坦克、车辆,只当没看见似地别转头,拉死车门对司机道:“快跟上,要不走不了啦!”
“那······太太?”
“随她去吧!”
女人,对于风流骚客蒋文武来说如同一件漂亮的衬衫,新的时候他是喜欢的,穿脏了穿旧了随手弃之毫不可惜。太太已经是第五任了,要不是碍于岳丈家有些权势,他早就弃之如敝屣了,更何况已伤重命险危在旦夕呢。因她而拖累,等良机错过,车辆怎么能通得过去?一旦当了共军俘虏······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命,凭着即将到手的战车团长,还怕屁股后面不跟一群群姣娘吗!
蒋文武这样想和这样做的时候,心象铁石一样。
爱情这个东西,有人不遗余力渲染它的神圣,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给它带上美丽的光环。接吻啊,拥抱啊!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可是一旦触动了伪君子的利益,他会把爱情拱手送给死神,甚至脸都不会红一下,心都不会跳一跳。
撤逃的道路是一条通向死亡的路。你看吧,各兵团、各机关、各部队与汽车、马车、牛车乱碰乱撞,你夺我的路,我夺你的路。性起的士兵把拦路的汽车推翻滚进路沟,一把火把它点燃烧毁。火焰又烧着了车上的弹药,子弹“劈劈叭叭”地爆响了,炮弹“轰轰隆隆”地炸响了,巨大的爆炸把几十米内的人马炸得焦头烂额。前面的车辆以为是解放军跟腚追来了,顿时慌乱地跳车逃跑。被挤倒的、被踩伤的,老弱残疾,在路上呼号着、呻吟着。被碾死的、被炸死的,在道旁发着刺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路旁、沟底、凹地到处是匪军丢弃的背包、公文、书籍、照片,匪首的名片,到处是死马、死牛、死人以及一些被遗弃的走不动路的官太太。这种末日来临的景象,这种悲哀、没落、衰亡的景象大大地影响了士气。士气是战争的基石,而失败是士气颓退、凋落、涣散的果实,当这个果实象招魂的长命灯似地昏朦朦地悬挂在士兵们头上的时候,更助长了士气的溃灭。
蒋文武好不容易赶上了正在西逃中的战车团。很巧,在他停车的那一刻,收到了总司令部的催命符。
二
战线象一根巨大的橡皮筋一下伸得如此漫长,战场一下子被拉得更为辽阔了,然而漫长不等于松散,伸长的橡皮筋变成了绷紧的敏感的弦,一处触动,全线震颤。
东方玉江参加过大小百余次战斗,经历过大小百余个战场。大的有豫东大战;中的有铁茶壶山之战;小的有不久前徐州外围营救鲁天的小小的战斗。然而,他从未见过如此广阔宏大的战场,特别是跟随首长作了一次非正式的战场巡礼之后,更是视野广阔。纵横百里的原野,到处是轰轰隆隆的炮声,到处火光闪闪,到处人马喧腾。人民支前的队伍象大海里的浪潮欢腾地涌来,源源不断地供给人民军队赖以生存的“水”。车马辚辚,脚步登登,不畏天上飞机盘旋轰炸,不怕地上战车隆隆横冲,坚定地进军、进军。这一切构成了战场罕见的壮丽图景。置身在这样的天地里,东方玉江觉得一下子变得如此魁梧髙大,简直可以顶天立地,而且每一个细胞都洋溢出力量。战士们同他一样,一个个振奋极了,昂扬极了,从满面焕发的红光,可以看见那一颗颗激烈跳动的心。
三天过去了,东方玉江在首长身边生活,知道了很多事情。
三天里,我军十几个纵队甩开飞毛腿同敌人的汽车轮子赛跑,由尾随追击变为平行追击,由平行追击变为超越堵击。我们的阻击部队和地方部队、民兵一齐狠狠地打击了敌人伸长的蛇头,顿挫了敌人逃跑的步伐,迟滞了敌人,赢得了时间。从徐州逃跑出来的庞大的匪军就象一条受惊的牛,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球,哮喘着,跑跑停停。而解放军象一把把尖刀,这里一刀,那里一刀,捅得它到处流血,千疮百孔,今天割下一只牛耳,明天割下一条牛尾,并且紧紧拖住了牛腿。
三天了,三天里杜长官和他的兵团司令官们干了些什么呢?几十万人马除了被解放军大口小口吃掉的以外都在干些什么呢?战车团副蒋文武奉命到临时指挥所来开会,会前转着圈儿打听局势,因为整个局势的危亡寄托在指挥所这班“棋手”们身上了。
在总司令部的临时指挥所里,他遇到了一位与邱约翰很熟的副官,从他那里看到了一份充满悲哀的战场日记: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日
昨晚徐州撤退,计划甚不周密,各部争先恐后,互相涌拥穿插,乱作一团。步、炮、汽车,驴、牛、骡马,涌塞于途,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加上由海州、连云、徐州地区撤出之机关、学校,男女老幼,形形色色,更是纷乱一团。践踏至死者,碾压毙命者,惨不忍睹也。徐(州)萧(县)一线不及五十华里,自晨至夕,可望而不可即也,连杜长官之座车也无法通行,只好下车跋腿由护弁搀扶徒步绕道而行。呜呼,此行悲哉、惨哉,难一言以蔽之也。另,据报我军后尾,人员万余,车千乘,悉数为共军掳获。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日
徐州于昨晚被共军占领,杜长官苦心经营之城防已踩在陈毅军队脚下。今日午前达孟集,空军通报:发现解放军有巨大部队由濉溪口南北地区向永城前进,陈毅各纵成钳形在我军外侧超越钳击。邱、李两兵团报告,各部在撤退中十分混乱,要求稍加停止整理所部。
有奇者也,李司令(弥)麾下两团官兵于夜黑之中因走火引起枪战,疑神疑鬼激战竟夜,死伤累累。直至天明才发现大水冲了龙王庙。昔古战场有八公山上草木皆兵之典故,噫嘻,今覆辙也。
另:孙元良兵团至今失去联络,吉凶难卜。
······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三日
孙兵团与总司令部之联络巳沟通。然而被共军零打碎敲吞吃的部队不下一个整师。
各兵团按命令向西南方向集团滚进,总司令部尚未出发之时,有机从宁来,空投蒋委员长亲笔手谕。云:据空军报告,濉溪口之敌大部向永城流窜,共军不足四万,经我空军连续轰炸,敌伤亡甚重。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进,如此行动,坐视黄兵团被共党消灭,我们将要亡国灭种。望弟迅即令各兵团停止向永城前进,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迅速决心于两三日内协同蚌埠北进之李延年兵团南北夹攻,解决濉溪口一带之共军,此为对匪各个击破之唯一良机,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长官见信后长吁道:“朝令夕改,必致全军覆没也。”
蒋委员长变向西南撤退为主动向共军进攻无疑是兔子叫门送肉上门,由于从伍停顿,无疑给共军争取了时间,得以彻底完成包围圈也。
杜长官权衡轻重认为:如违委座命令,照原计划撤到淮河附近,再向共军攻击,于邱、孙、李三兵团之实力保存是有利的,如能解黄维之围,尚可将功抵过。但,万一沿途遭共军拦击,队伍遭受重大损失,又不能解黄维之围,委座必将迁怒于杜某,将淮战失败之罪责归咎于杜某,以军法裁判,如此战亦死,不战亦死······
杜长官惧怕委座,犹疑难断,遂召集各兵团司令官会议,商决照令迅解黄兵团之围,采取三面掩护,一面攻击,逐次跃进之战法,能攻即攻,不能攻即守,不让共平把部队冲乱······
蒋文武看到此,已心凉半截了,他看出,几十万人马一经蒋总裁这变更决心的一裁,原本加足马力尚能跑出共军包围圈,如今停下来主动向共军进攻,那等于让共军围成铁桶然后再加箍。他也明白调他前来耳提面命的使命是担任主攻的前锋。
蒋文武没有猜错,总司令部命令他和骑兵旅的一个团一起配属铁血师,冲开解放军迅速形成的包围圈,向南进攻。
就在蒋文武动身离开指挥所的时候,总司令部后面街上爆发了激烈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