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病重,一次一次地做着安排后事的努力。他与吕后的关系已形同水火。在生命垂危之际,他向一位近臣哀叹道:“你是不知道啊,家事比国事更难缠,心病比身病更难养啊!”然而,就在他临死前,终于演出了杀白马君臣盟誓的这幕活剧,为刘姓皇朝留下了一记杀手锏。
未济卦。彖曰:未济,亨,柔得中也。小狐汔济,未出中也。濡其尾,无攸利,不续终也。虽不当位,刚柔应也。
八十七
汉高祖从沛县回辇,向关中进发的过程中,胸前的箭伤发炎了。为了及时医治,就不再沿途停顿,飞快向关中进发。到达咸阳之后,他仍然住进了长乐宫中。
国事解决了,家事仍没有解决。在宫里生病的时候,只有戚姬在身边陪护着他,早夕不离,那高祖由于伤口疼痛,常常是半夜睡不好觉,有时还哼哼唧唧。戚姬勉力伺服,不离左右。
等高祖稍为清醒之后,见到那戚姬因疲劳而云鬓半垂、蛾眉懒扫、星眼难睁的模样,也自心痛。而更心疼的是戚姬那低咽暗泣的诉说,叫他感到比那胸前的伤口发炎更加难受。
高祖知道,依据他相处多年所了解到的吕后的脾性,只要他一死,那吕后是肯定要报复的。戚姬母子就很难保住,惟一的一劳永逸的办法,是废除现太子,另立新太子。
加上这次平定淮南王英布,高祖与吕氏有了更深的隔阂。他知道吕后如今忙的是怎样让自己的儿子继位,根本不管他是死是活。出征时不让儿子去监军,这才让高祖负了伤;而且回宫之后,她也只来看望过两次,还不时用那恶狠狠的眼光盯着戚姬,简直是要把她吃了一般。这些情况让高祖愈加不放心,也更加坚定了要废掉太子的决心。
他把张良找了来,对他说道:“张先生,你我既是故交,朕也不避讳了。要想使戚姬母子安全,只有另立太子。朕想听一听你的意见。”其实,此时张良请来了商山四皓,为太子保驾,其内心已经倾向于现太子了。他说道:“陛下此时要讲废立,尤应慎行。一是那太子无故,人又仁厚,欲废他并无名目;二是吕后势力己成,而戚姬孤立无援,即使废除,重新立如意为太子,势必会引发天下混乱,那戚姬想来仍会生活在风波浪涛之中,无法安宁。”
“那照先生的说法,戚姬就终难逃脱祸灾了吗?”
“陛下,后宫之中的争斗,其实并不差于陛下与项羽的汉楚相争,有时甚至更加难以解开其死结。这场争斗,又是陛下之家事,旁人如何能够过问?所以依为臣看来,戚夫人其实已经输了。”
“那朕就非要撤换太子不可呢!”
“陛下······”
“你不必再说了!”在过去,张良的意见高祖总是言听计从,这次他不是那样了,“张先生的意见虽然有理,但朕若不如此做,决然保护不了他们母子。”他将头扭了过去,不再看张良,更不想听他的劝说。
其实高祖在这时做了一件傻事。他把要废立太子一事拿来与张良商量,也就等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吕后她们。
张良退出,暂且没有回府,而是进入到了太子太傅的房间,这个房间是他与叔孙通一起办公的地点。
叔孙通急切地问道:“怎么,皇上召见你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商量?”
张良闭着眼睛,叹了口气说道:“哎,家事比天下事更难筹划呀!”
“皇上的意思是······”
“想用新桃换旧符。”
叔孙通一听,急了。他因为是太子师傅,太子当上了皇帝之后,他应当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如果换了太子,那他就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这,这怎么行呢?我、我去找皇上。”
张良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闭着眼在那里养神。
叔孙通豁上了,他强行入见高祖,跪在地上,对着高祖说道:“陛下,从前晋献公宠爱骊姬,废去太子申生,晋国乱了好几十年,秦始皇不早立扶苏,自致灭祀,这些陛下都是知道的。今太子仁孝,天下共闻,吕后与陛下,艰苦共尝,只生太子一人,如何无端背弃?今天陛下必欲废嫡立少,臣等情愿先死,不想看到汉家江山自乱的后果,我就用自己的颈血,证明陛下的办法是不可行吧!”
说着,他拔出剑来,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高祖急忙摇手道:“先生不必如此,朕只是偶出戏言,你就来个要死要活的,竟致尸谏,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呢?”
那叔孙通原也并不想死,他收起剑来,又对高祖言道:“太子为天下根本,根本一动摇,天下震动,奈何能以天下为戏呢?”
高祖道:“我听君言,不再易换太子了!你还是回去吧!”
叔孙通退出后,奏告高祖别废立太子的上疏却仍是不绝。这是吕后的特意制作。高祖看到这些情况,知道他的那帮沛县老将老臣,都心在太子母子一边,更让他感到头痛不已。
面对着守候他的戚姬,高祖无奈地说道:“爱姬呀,现在她那边的势力实在太大了,如果硬来,不但保护不了你们母子,反而加速了你们的不幸,依朕看,还是再缓些时日再说吧!”
“陛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是,陛下百年之后,我母子终将害死于皇后之手,与其如此,您还不如答应我,让我跟随您去了吧!”说着,她又流下了许多的眼泪。
高祖连忙用衣袖去擦拭戚姬的俏脸:“别哭,别哭,你一哭朕就心疼,胸前的伤口更不易好。这事还是慢慢想办法解决为宜,反正朕的身体已略有好转,也不急于一时。”
那戚姬只有用眼泪一法,降服高祖,而那吕后的办法却层出不穷。
高祖病情略有好转,置酒宫中,召太子盈同饮,想是要再观察一下太子。太子得到召唤,接受了张良与吕家的筹谋,带着商山四皓同来赴宴。
太子向高祖行礼,行完礼后,随即站到了那四老的行列之中。高祖一看那四个老头儿,全是白发白髯,鹤衣畅衫,道貌岸然,觉得甚为惊异,便问道:“此四老何人?”
那太子尚未介绍,四老已各自开言答道:
“老朽叫东园公。”
“在下夏黄公。”
“我叫绮里季。”
“不才角里,我等四人相加,已有四百一十二岁了。”
高祖愕然,“莫非你等就是商山四皓么?当初朕曾请你等下山,前来辅助,你们已拒朕数年,为何那时不来,现在反倒来了?”
四皓朗声答道:“陛下不重贤士,开口就骂人,臣等己年届百旬,不甘受辱,所以不来奉召。如今太子仁义,敬爱贤士,好学上进,天下都延颈慕义,争相前来为太子效死。臣等体念舆情,故此远道前来,敬辅太子,让他成为一代勤政爱民的明君。”
这四皓的话明明是说,你高祖不好,所以我们不受聘请,太子比你强,所以我们来了。高祖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略作沉默,徐徐说道:“公等肯屈就下山,来辅佐我儿,我还有何言?希望四皓指示正道,毋使太子失德,以负朕望。”
那四老道:“陛下大可放心,太了就教于我等四人,已进步不小了。再假数月,定能成就。”
高祖请四皓坐下,并向他们敬酒,那四皓也不客气,共饮数卮,然后退去。那高祖虽然对四皓敬礼有加,却仍觉得心里有些不快。所以这次酒宴喝得并不舒畅。
这是因为,那四皓一是说他好骂人,故不应召;二是他们的出现,高祖总觉得似有一只幕后之手,在那里操作。你想,他是一个只想指挥别人,而不想受人指挥的人。这种情况,他如何开心得起来。
四皓与太子一走,他立即召来了戚姬。一个大丈夫,一个身经百战的皇帝,竟然对着爱姬,掉下了数滴眼泪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戚姬说道:“无法挽回了,爱姬,还是认命吧。我本欲废太子,但不知他如何又请得商山四皓前来相助,看来太子羽翼己丰,势难再动了。”
这是高祖第一次给戚姬这个绝望的回答,戚姬一听,已知大势己去,也立即掉落下一大串眼泪来,呜呜咽咽,哭得高祖好难受。
高祖向她说道:“你也不必太过悲伤。须知人生有命,得过且过吧,你且为我作楚舞,我为你作楚歌吧!”
皇帝与爱姬两人,完全是在苦中作乐了。
那高祖并没有多少文化水儿,他所谓作歌,完全没有章法,只是随心所欲呼出自己的情感。片刻之中,已写就歌词,而那戚姬,却是个文才艺技都十分卓越的女子,很快谱就了曲子。于是她强收泪水,轻扭腰肢,曼舒翠袖,开始舞动起来。她边舞边唱,高祖虽然不能跟上曲调,也在那里瞎哼哼。
鸿鹤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据后世所说,这首歌词的意思是含混不清的,不知是在赞美太子,还是在赞美高祖自己;不知是在哀叹无奈,还是安慰美人。
歌罢复唱了数遍,那音调惋转凄怆,曲拍缓慢低回,悲情浓郁深沉。数遍下来,戚姬已经泣不成声,既不能再舞,也不能再唱了。连高祖也都边哭边唱,其情惨惨,不可收拾。高祖无心再饮,只得撤去杯盏,扶着戚姬入内。轻抚肩背,软擦清泪,低语温存,安抚戚姬。
不过,废立太子之事,从此高祖与戚姬都当成了一个避讳的话题,不再提起了。
八十八
由于使用了萧何的计策,吕后得以逮住韩信,除掉韩信。但高祖并没有说出理由来,却无端给萧何加了食邑五千户。
萧何己进位相国,如今又有增封,朝臣们都来祝贺。等祝贺的浪潮一过,他的一个门客召平来见他,两人相对而坐,那萧何见他始终不发一言,有些憋不住了,便问道:“先生也是来祝贺的吗,为何一言不发?”
“不,我不是来祝贺的,我是来吊丧的。”
萧何一惊先生是说:“我有危险?”
“岂止危险?相国脑袋能否保住,还是两说呢。”
“先生,您这不是危言耸听吧?”
“哼,危言耸听,灭族之祸就近在眼前啊。”
这个召平,在秦始皇时代曾任过东陵侯,自从秦国丢失江山之后,他也就丢掉了官职,在长安种瓜。他种瓜的水平很高,比别人的瓜要甜了许多,所以官员都到他那儿来买瓜。那时长安城里一到瓜熟季节,老百姓若是要买瓜,都要问一句摊商:“你这是东陵瓜么?”这就是这个召平创出的名牌。
萧何在一次买瓜时得知这个召平曾是秦朝的官,并且素有贤名,就将他召到相府,养为门客。到了自己有拿不定主见的地方,往往请他出来商量一番。
因此,萧何对于他的意见还是尊重的,只是这次召平说得如此严重,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先生请说说您的高见。”
“主上连年出征,亲冒矢石,惟公安守都中,不被兵革。一是主上需要相国输粮供应;二是需要保护幼主。现在韩信、彭越被除。天下已定,主上也年迈了。下一个危险是谁?英布还是相国?”
“英布。”
“对,英布必除!那么,除了英布之后呢?”
“难道会是我,我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呀!”
“试问淮阴侯难道不是忠心为主,他得到好下场了吗?没有!试问相国的功劳能与之相比吗?”
“不能,但淮阴侯是个带兵的人,陛下疑虑也有情可原,而我不过是个文员。”
“我还记得,过去有一次主上是在荥阳前线,经常问起在关中的相国,实有疑虑之意。结果有人帮助相国筹谋,让相国把身边的亲属家丁都遣送到前线去当兵供职,这才免了祸,不知是否有此事?”
“不错。”
“须知主上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此次主上名为重公,实为疑公,相国如果收下这五千户的食邑,恐怕就要惹祸了。”
“按先生之意,如何破解?”
“相国可以把这五千户的食邑尽数退回,说是臣已位高食丰,不敢再受陛下赐封了。”
于是,萧何又去到高祖面前谢辞,将五千户的食邑全部退了回去。
高祖也没有表示什么,就接受了萧何的退封。
等到高祖又一次亲自征讨英布,萧何依然从长安向前线输送军粮。那高祖留住押粮使,问道:“最近相国在长安城里忙些什么?”
来使答道:“无非是安抚百姓,措办粮械之事。”
高祖道:“唔,相国这些年都是在长安经营,想来是深受百姓们的爱戴吧?”
来使不虑有他,答道:“是,相国在长安管理多年,百姓们是很拥戴他的。”
“噢噢,是这样呀,好,好。”
来使回到了长安,将与高祖的对话一一说出。萧何又有了心病,便再次找来了召平问计。召平道:“不好,相国不久就要被灭族了。”萧何也听出来高祖问起他的情况的那种口气不寻常。但是仍有些不相信,问了一句:“果然有那么严重么?”
召平说道:“公位至相国,功居第一,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此外不能再加封于你了。主上屡问公所为,恐怕是忌相国久居关中,深得民心,若乘虚号召,据地称尊,岂不是主上驾出难归,无法控制了么?主上如果作战胜利,那还无碍,若是作战失败,你在这后方的所做所为,就更为主上所惮了。”
“如何可以避祸?”
“民众愈是齐心拥戴,相国就愈危;民众若是稍有怨言,相国就越安全。不如相国多买些田地,专门压低价钱买进。让老百姓说你贪财,并让主上闻知,你才能自安。相国亦就能保全自己和整个家族了。”萧何依言行使,一下子买了许多田地,百姓们不断上书,往告相府强买民田。消息传到前线,高祖全然不管,后来平定了英布,高祖返回皇宫,萧何入宫问安高祖的伤情。那高祖才将有些告状信给了萧何看,还问道:“相国啊,这段时间里,长安城的百姓告你甚多呢?你是怎么搞的呀?”
萧何连忙趴地叩头道:
“陛下,臣该死,您是知道的,臣的子侄甚多,见臣年老,以为不久于人世,就说要分田产,这个要那个争,就是摆不平,所以多买了几亩薄田。”
“那也不能搜刮百姓,惹起民怨啊!”
“臣,臣知错,马上给他们退回去。”
萧何回他的相府,就立即给那些百姓退地,不愿要地的就加了田价,此事很快就平息下来了。
萧何用此计又渡过了一重难关。
天下安定,来长安和三辅居住的老百姓也日渐众多,长安一带的土地早己不够耕种了。但是皇帝使用上苑却圈了很多的土地,荒芜在那里,空着不让人耕种。见此情况,萧何上了一道:“奏章,希望高祖能发一道指令,让出一些皇家用地。一是用作耕地,种植稻麦菽粟,以赡养穷氓;二是不作耕地亦可,让百姓进苑收取槁草,以喂牛羊。
高祖看到了这道奏折。
他看到奏折时,正好又是他洗脚之时,宫女在旁侍候,他正把两只脚搁在盆沿上,看了几行,恼火了,将萧何的上书一掷,骂道:“这个萧何,动脑筋动到了朕的头上啦,这还了得么!”两脚一个不小心,就把那一盆水给踩翻了,宫女赶快俯身收拾。
他立即叫来宫中廷尉,要他们把萧何给抓起来。
萧何根本没有想到,他的一册正常上奏,竟也会惹下祸端。廷尉带着一干人等,将他锁了,下到狱中。
萧何下到狱中之后,高祖像是忘记了这桩事了一般,好几天都没有过问。
听说相国被抓,朝臣们都议论纷纷,但是谁都不知道原因,谁也没敢多问,而高祖也根本不说。
就这样过了好些天,萧何的家里人沉不住气了,就到处托人援救。宫中有一个姓王的卫尉,曾经受过萧何的救命之恩,萧家托到了他,他答应了下来,寻思如何营救。这一日,轮到他值班,护卫在皇帝的门外。听到皇帝的房里嘻嘻哈哈有笑声,知道皇帝正是高兴之时,他也就不顾一切闯了进去。
王卫尉跪地言道:“臣启陛下,不知相国有何大罪,要系大狱?”
高祖答道:“我闻李斯相秦,有善归主,有恶自受,今相国受人贿赂,向我请放上苑地,求媚于人民。我所以将他系治,并不冤枉。”
卫尉道:“臣闻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相国为民兴利,请辞上苑,正是宰相应尽的职责。陛下为什么怀疑他得到了贿赂呢?何况陛下踞楚数年,又出讨陈豨、英布,当时都委托相国留守。相国若有异图,但一动作,便可坐据关中。而相国效忠陛下,使子弟都从军,出私财助饷,毫无利己之心,今天难道反贪商贾钱财了不成?况前秦致亡,便是君主不愿意闻过,李斯自甘受谤,实恐出言遭谴,何足效法?陛下是否浅视相国了?”
这个卫尉的话说得够重够直的了。不过高祖也没有怪罪他,因为高祖自知捉拿萧何的理由也不足,像类似这样一些问题,奏报本是相国的职权,在职权范围内进言,即使有错,也算不得大罪。高祖挥了挥手,让卫尉退下。他又想了良久,方遣使节,到监牢中放萧何出狱。
萧何年老,又经在狱中被械打绳缚,手脚发麻,而且脚肿,连鞋都穿不上了,但他还是赤着双脚,直奔殿中,来向高祖谢恩。
那高祖看到萧何的这副狼狈相,也觉可怜,他对萧何说道:“相国就不必多礼了。你为民请命,有什么错?我不肯允许,只不过是像那些暴君桀与纣一样。我所以抓你,就是想让老百姓认为我是昏君,知道我的过失,而你是贤相,知道你的良善而己。”
听了这个不成为理由的歪理,萧何连忙摇头:“不,不,是主上贤明,臣才有所作为,臣所以敢于如此奏请,也是因为主上英明所至,微臣岂敢以贤臣居?”
“快快回去休息一下吧!”
萧何回到家里,病了好些天,身体康复之后,依然是上朝下朝,奏事复命,但人们发现,他比以前更加小心谨慎,也更加有些木讷了。
八十九
就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平定代国的绛侯周勃,返回长安城里来了。他一到长安,就入朝复命。
“臣周勃,叩见陛下。”
“快快起来,说一说你那里的情况。”
周勃说:“到他击杀陈豨的经过,还讲到陈豨的许多部将,也都不是被抓就是归顺,反正代地已定,再无祸患。
高祖很是高兴,就说道:“你为朕立一大功,朕就将相国退回的五千户食邑封赏给你。”
周勃言道:“臣谢陛下赏赐,不过,臣还有要事想奏。”
“说吧!”
“······”周勃欲报无言,似有难言之隐。
“你说吧,不管什么问题,朕释你无罪!”
“燕王卢绾谋反。”周勃的这几个字是一个个蹦出来的。
高祖一听,愣了一下,“什么,卢绾他谋反?他,他能谋反?”
对于这个消息,高祖嗤之以鼻。这个卢绾,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是因为与自己是同学好友,并且长期跟随着自己,所以赏他一个燕王当当,他,他凭什么谋反?
周勃却十分认真臣知道陛下不信,但臣所奏却是事实。”
等周勃说明了经过,那高祖才知道前因后果。
代国相国陈豨谋反,被高祖击败,命周勃防守之后,陈豨见大势已去,便转向匈奴求援。但此时高祖已派出公主和亲,匈奴不肯发兵。这件事被卢绾所闻,他派出了属臣张胜,去向匈奴王说项,告诉他陈豨已是败军之将,不能再支援他。
张胜到了匈奴中地,还没有见到单于,却在旅途中先见到了臧荼的儿子臧衍。那衍之父亲被高祖所杀,所以他怀恨在心,想要伺机报复,见到张胜,当然要极力挑唆。
他对张胜说道:“君习知胡事,所以能为燕王所宠信。燕国今天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诸侯屡叛,高祖无暇顾及北方而已。现在是如果灭掉代王,就等于灭掉燕国了。你与燕王,都将成为俘虏,人头落地。为什么呢?高祖一心想要培植同姓王,消灭异姓王,这个意图是十分明显的,你们王爷姓卢不姓刘,将来所有诸侯王都改姓为刘,你们家王爷难道能保得住王位吗?而且这个汉帝从来都是一个好猜忌、专门屠杀功臣的人,他能放过谁?依我之见,你们王爷只有支援陈豨,两者合为一股,然后北依匈奴,才能保住生存,不被消灭。”
臧衍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张胜不动心,就这样,那张胜私下里改变了燕王的意图,竟然到匈奴王廷,去劝匈奴王出兵驰援陈豨,与汉为敌了。
结果,单于听信了张胜的话,发兵直至边境,防燕助陈豨。
卢绾听到了这个消息,十分气恼,因为他不会领兵打仗,所以心中也很是慌乱。好在匈奴兵只是防备他,没有向他发起攻击。
等到张胜返朝复命,卢绾恼怒,要杀张胜,张胜就把臧衍的话复述了一遍,卢绾耳根子软,竟然动心,认为张胜意见是对的。为了不让高祖起疑,他就用调包的办法,从监牢中找了一个囚犯,说是张胜,将他杀掉了。同时又让张胜继续担任出使匈奴的使命,暗地里商量同匈奴联合,还派出另一个使节叫范齐的,去对陈豨说,让他尽量和汉朝对抗,不必有所顾虑。
偏偏是那个陈豨不争气,打不过周勃,败死当城,致使卢绾的计谋不能得逞,这叫卢绾后悔不已,也害怕得很。
高祖听到了周勃的报告,得知卢绾谋反,但他一是觉得卢绾本事不济,成不了大事,二是对卢绾还有一份情谊在,就不再遽然出兵,只派出一个使节,叫卢绾入朝述职。
凡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总是心虚,卢绾见到汉使要他入朝面圣,心里害怕,不知道如何处置,就自己装起病来,托言病重,难以入朝见驾。
汉使回到长安来报告了卢绾的情况,而且下结论说道:“卢绾谋反是实!”但高祖仍不忍心杀掉卢绾,就又派出两个使者,去劝卢绾入朝。这两人一个是吕后的跟班审食其,另一个是御史大夫赵尧。
两人到达燕国,入住馆驿,要求入见卢绾,卢绾继续装病,数日不见。又等了几天,那审食其与赵尧等得有些心焦,就想硬闯王宫,走到了王宫的殿外被卫士阻挡,再三叫卫士禀报,卢绾见实在不是办法,就让内侍传出话来。
内侍向两位使臣言道:“请两位使臣回去吧,燕王实在是病情较重,不能见使臣。他让在下向使臣捎话。”
“请说,我等如实去向皇帝禀告便是。”
“燕王言道:从前异姓分封,共有七国,现在只剩下我与长沙王两个人,余皆被灭。往年诛杀韩信,后来烹煮彭越,这些都出自吕后的计谋。近闻主上抱病不起,政权落入了吕后之手。这是个阴毒的女人,杀戮成性,专门摧残异姓功臣。我如果这个时候入都,那就必死无疑,我想等陛下的病好起来之后,才去向陛下认罪,听候他的处分,这样说不定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既如此,两人不再相强,就即日启程返回长安。
回到长安,二人马上到宫中,向高祖做了汇报。这时高祖的确生病了,那是讨伐英布的箭伤又发炎了。汉皇听到卢绾的传言,非常生气,他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骂道:“好个卢绾,你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吗?还想谋反,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那审食其是吕后一边的人,所以专门又到吕后的住所,向吕后作了禀报,而且还添油加醋地多说了几句,听得吕后更加咬牙切齿,非要将这个卢绾烹煮了才心安。
本来,高祖尚还有饶恕卢绾之心,结果又接到边境上的传报,说是那个张胜根本没有死,他还在边境上为卢绾出使匈奴,而死的那个不过是卢绾换了的一个假张胜。
高祖一听,大叫了一声:“卢绾啊卢绾,你不但真反,还跟我玩花招了啊。”
他立刻叫人传樊哙,要他带兵万余,去剿灭卢绾。
樊哙领命出发,那高祖因为生这个卢绾的气,气得他胸前的伤口发作了,病情更加严重,不仅脓血不能止住,还痛得昼夜难眠,哼声不断。
在深夜中不能入睡的时候,他不断在重复着这样一些念头,把个吕后恨得要死。
不错,就是这个吕后,像母老虎护犊子似的护着太子,不让他去监军,非要他这个老子在年迈时亲征,她哪里还把他当成夫君看待,只想着他死之后权力不要落在他人之手而己。
杀异姓王,虽然是他也有份,但吕后却做得更加露骨,明明彭越他是想放过的,却在吕后的阴计下竟将他烹了。还有戚姬的眼泪,如此下去,我若真的死了,还不知戚姬与如意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呢。
那么,怎么办呢?如何来化解这场将要发生的国难与家难?
第二日,吕后与太子前来问病,正碰上高祖思前想后,憎恨吕后的时候,高祖见到她的到来,骂道:“你为什么还敢来看朕,要不是你护着太子,不让他出征,朕会有此箭伤吗?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又骂太子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只想躲在你娘的翅膀下,什么狗屁本事都没有,天下交给你,我真是不放心啊!”
这两人被高祖咒骂,赶快退了出去,以后就不敢再来探视髙祖了。高祖反而觉得清静了一些。
高祖与吕后矛盾加深的情况,被一个近侍看在眼里,他与樊哙不和,见周围无人,便趋近高祖身边,向高祖进谗道:“皇上,您让樊哙去剿灭燕王,这事恐怕不妥。”
高祖问道:“有何不妥?”
“樊哙为皇后的妹夫,与吕后结为死党,臣闻他得到吕后的密旨,俟皇上百年之后,引兵报怨,尽诛戚夫人、赵王如意等人,不可不防。”
髙祖一听,目眦尽裂:“真有此事么?”
侍臣咬牙言道:“千真万确,臣曾听到他们私下里的商议,只是不敢向陛下告发。”
“好啊,你快去召陈平与周勃来见朕。”
两人入见高祖,高祖就说道:“朕给你们两人个秘密使命,你们带几个人追上樊哙,去将他杀了,然后由周勃你挂帅,去征讨卢绾。”
这两人一听,一时傻在那里了。
陈平道:“陛下,臣等是否听错了,那樊哙系主上故人,积功甚多,又是吕后的妹夫,关系贵戚,为何要杀他?”
高祖恼怒道:“你们不必问这是为什么?只要执行命令就是了!”两人退出,并且整装上路,在路上私下里议论。陈平关照周勃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现在主上有病,脾气难免暴躁,我等万一真的杀了樊哙,主上升天,被吕后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你我生还的道理。还是见机行事,先抓了樊哙,带回来让主上自行发落吧!”
“先生说得是,如今宫内局势千变万化,走错一步,就很难回头的了。”
两人带着兵马,去追赶樊哙,但是,他们还没有追到樊哙和他的军队,髙祖却已经升天了。
九十
高祖刘邦这次一病数月,病情日益加重。开始是伤口发炎,有时还崩裂,流出脓血,渐渐地炎症扩大到整个胸脯,并直入骨骼,草药吃了许多,御医和草头郎中换了许多,都是医石无效。
在这段时间里,他对吕后愈来愈感到厌恶。一是他感到若是有吕后在,他心爱的戚姬及子女肯定会受到生存威胁;二是这次征战,他知道了不让太子出征完全是吕后在背后的图谋,而正是这次出征,让他负了胸前的箭伤。更为主要的是吕后的野心已过于明显,她不但干政的热情太过暴露,而且处理起事情来的手段做派比他刘邦更狠更绝。如此之人,在他本人过世之后,是不会甘于寂寞,也没有人能驾驭得住的。
“怎么办呀?要是我不在了,有谁能制得住这个娘们儿呀?”
“唔,如今她才是我刘氏王国最大的敌人。”
“看太子那个软弱劲,当上皇帝之后,大权还不捏在这娘们儿的手里?”
“可怜戚夫人和我那如意儿,能逃脱她的魔掌吗?”
高祖在这段时间里,身病与心病同样是日趋加重,他的心病就是在胡思乱想他身后的事情,如何做个万全的安排。
总得留下个后着,或者叫杀手锏,好在他死后制约一下这个娘们儿,并且能够保护一下戚姬与如意儿不受残害,但这个杀手锏是什么呢?如何能留得下来呢?
这一日,高祖情况稍好一些,在太监搀扶下坐了起来。这时外厢报称有一个医士求见。
高祖叫传。
那个人走了进来,跪地请安,高祖一看,是一个江湖郎中。看他抖抖索索的样子,高祖也觉有趣,心想就把他当成一剂开心药吧。因为高祖每到一定的时候,就想捉弄个人。
“你看朕的病能不能治好?”
医士把了一会儿脉,说道:“恭贺皇上,您的病不是不治之症,草民完全能治好它。”
“嗬,你就那么有信心。”
“草民有八成的把握!”
“不是说大话?”
“不是。”
“我跟你说,如果你治差了,那我就要砍下你的脑袋装药渣子。”
“只要草民替陛下调治一个月,保证陛下就有龙虎精神了。”
“那好,朕就试试看你是不是在吹牛皮。”
那医士开完内服的方子,又从医箱里掏出几副膏药,放到几上,说道:
“陛下,这是贴在创口上的。草民把他叫做‘一贴灵’。”
“真的一贴就灵?”
“您用后就知道了。”
“好吧,赏给他五十金。”高祖吩咐内侍。
“谢皇上赏赐。”
医士行礼退了出去。
“你别走,留一下!,’
高祖指着那个引医士进来的太监,那太监留了下来。
高祖看着那药方,无非是过去太医院医生所开的那些药,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个医生是如何找到的?”
“小人不知,是、是一个内史大臣推荐的。”
“是哪个内史推荐的呀?”
高祖仍然没有看那个太监。
“小人,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将他领来。”
高祖瞪起了眼睛:“说,是哪个内史推荐的?说了朕还要找那个内史来问呢。你不说清楚,今天晚上你的脑袋就不能装饭了。”
太监连忙跪下,“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是吕后娘娘请来的,她命令在下不要说,怕皇上不肯服药。”
“果然,果然是这个娘们儿,她的药朕不吃,怕被毒死!”
说着,高祖用脚一踹那个太监:“你给我滚,幸亏你今天说了实话,不然,你小命就没了。”
他这一踹,没有蹬动那太监,反而震动了伤口,不由得“哎呀”一声喊了出来。
一看皇上喊痛,周围那些近侍和太监都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皇帝躺下。
高祖说道:“朕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得天下,今一病至此,岂非天意?我命在天,就扁鹊重生,也是无益,还想什么痊愈呢?”
待他躺下之后,他拉住了一个内侍,对他说道:“你去告诉相国,召集所有大臣到朕的睡榻前来,再从御厩里牵出一匹白马,你只要跟相国一说,他都明白。”
“遵旨。”那内侍要走,高祖又叫住了他,“关照相国,此事别让那个娘们儿知道。”
内侍都知道皇帝同吕后闹得很凶,所以“那个娘们儿”所指是谁,这些侍候他的人全都知道的。
不多时,大臣们全都集合在高祖的榻前,黑压压跪了一片。
高祖被太监扶起,靠于榻上,用眼光审视地看着这些大臣,一一地看了过去,几乎都是跟他一起打天下的旧属、老臣、乡里。
高祖叫过相国,在他耳际说了几句话,萧何立即命人下去办,不一时,一个卫士端上来一大盆马血。
这时,内侍也抬来了木桶,拔开木塞,将酒倒入一只只卮中。
另一个内侍又将马血分匙倒入酒卮之中。
高祖这时言道:“诸君都是跟随朕布衣打江山的英雄豪杰,我刘邦能有今天这个刘家天下,都是与诸位分不开的。”说着,他有些气喘力竭,停顿了一回。“既然现在上天召我,恐怕尘世也留不住了。今天朕要与诸位在此宰白马盟誓······”
在场的诸臣一看这架势,心头也都明白了。大家心情都比较沉重,一声不吭,听着高祖说下去。
“此后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违此约,天下共击之!”
这几句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所以诸臣都听得十分清楚。
那高祖把这桩事搞得十分隆重神秘,先是由萧何、张良等文臣宣誓,继后又是曹参、夏侯婴、灌婴、王陵等武将宣誓,继后还让那些近侍、太监宣誓,待所有人宣誓完毕,高祖已经累得不行了,但他还嘱咐道:
“拟旨,让陈平与周勃赶快回来,不必回朝,与灌婴速往荥阳,重兵驻防,若朕不治身死,诸侯各国有所乱动,即行戡平!”
诸臣见到高祖无力地挥了挥手,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这时,高祖突然又喊道:
“夏侯婴留下!”
夏侯婴留了下来。
髙祖已觉得气力衰尽,休息了好一会儿,对他说道:“汝阴侯,在朕危难之时,曾数次欲把太子从车上摔下,是你又数次把他救上了车,所以,吕后想必会对你感恩的。现在朕让你做一件事······”
“请陛下慢慢说,臣一定照办!”
高祖喘了口气:“朕咽气之时,恐怕就是戚姬将要遭到不测之时,你务必想法不失时机地将她送到赵国去,与她儿子团聚,勿使她滞留长安。”
“臣遵旨!”
“如果你自己出面,想来那娘们儿也会对你不利的,可以托付几个武士,秘密进行。”
“臣知道了。愿陛下不要有太多的忧虑,只放宽心养息好了。”
“哎,你是不知道啊,家事比国事更难缠,心病比身病更难养啊!”高祖闭上眼睛,让夏侯婴自去。
一觉醒来,高祖觉得精神尚可,又命内侍召见吕后。
内侍都知道,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高祖几乎与吕后不说话了,召她进来,高祖是要吩咐后事了。
吕后很快就来到了高祖的身边,很是关切地问道:“这两日皇帝的龙体是否稍有好转,真是把臣妾急死了。”
“看来不几日上天就要把我召去了。在我百岁之后,有些人事安排,要同你商量一下。”
“臣妾谨记皇帝嘱咐。”
“关键之关键,是丞相之人选······”
吕后迫不及待地问道:“陛下百岁后,萧相国若死,何人可代?”
“莫若曹参。”
吕后又问道:“曹参毕竟与萧相国是同龄人,他也已将老,此后当属何人?”
高祖言道:“王陵可用。但陵稍愚直,不能独任,须用陈平为助。”
“为何陈平不能独立为相?”
“平智识有余,厚重不足。最好兼任周勃。勃朴实少文,但欲安刘氏,非勃不可,就用他为太尉便了。”
吕后又问道:“那么,再往后呢?”
“到了那时,又有谁能说得上呢?别说是我,就是你的力量也够不上了,还是看世事人心吧!”
说罢,刘邦瞥了吕后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不再同她搭话了。
这些人事安排,是帮助太子立国的,那吕后当然上心。不过这些个人,都系沛县起兵的旧臣,不仅高祖信任,吕后也是佩服的,所以彼此都有着共识。
吕氏乖巧地退了出来。
此时正是汉高帝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三月月末,又过几日,恰是孟夏四月,高祖终于药石不治,瞑目于长乐宫中。享年五十有三。
自高祖当上汉王之后,方才改元,到他的第五年时称帝,又当了八年的皇帝,加起来总计在位一十二年。
一代马上皇帝成就了刘氏皇朝之后,终于闭上了他的眼睛。
史说,高帝刘邦不修习文化,却秉性聪明通达,喜欢用计,能采纳下属的意见,从守门官到边境士兵见如故。当年他顺应民心入关作约法三章,天下平定以后,又命令萧何整理法律、法令;韩信申明兵法;张苍制订历法及度量衡章程;叔孙通规定礼制仪式。髙帝又与各功臣剖分符节,立下誓言,以铁为契约,写上红色字,藏在金属箱子里,再封在石头柜子中。高帝虽然众事繁多,目不暇接,仍能规划长远,将身后事都做一个安排。这些做法,说明他不愧是个英明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