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血腥的皇权(明代君臣的政治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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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牢固的铁三角

一直身体不好的隆庆皇帝于隆庆六年(1572年)五月龙驭殡天。六月,十岁的明神宗继位,是为万历皇帝。

此时的内阁大学士有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守旧派在隆庆朝已经全部被革除掉,留下的都是革新派,但是就在这个貌似整齐划一的革新派中实际上早就出现了裂痕。

高拱与张居正虽然都是革新派,但两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也不同。高拱是属于性格外露之人,行事较偏激,而居正则内敛、稳重一些,张居正对高拱是看不起的,他自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高拱的那一套他很不以为然。虽然如此,但当高拱在隆庆一朝高歌猛进的时候,张居正对他也无可奈何,但他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高肃卿,时刻想着取而代之,因为他认为国家需要的是他,而不是高肃卿。

在处理徐华亭一事上,张居正第一次掣了高拱的肘,私下里张居正还对高拱这种无聊的做法进行了讽刺,这些话传到了高拱耳朵里,高拱顿时对张居正不满起来。高拱让家里的奴仆在外面放出话来,说张居正收了徐阶三万金,眼见此事已传的沸沸扬扬,高拱便去诘问张居正,两人爆发了第一次龃龉。

长期的矫情、虚伪在两人之间堆积的互相尊重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高拱又联想到户科给事中曹大野曾弹劾自己十大不忠事,弄的自己很狼狈,而这个曹大野是曾省吾的门生,曾省吾又是张居正提拔的人,是不是张居正授意言官弹劾自己,想通了这一层,高拱对张泰岳越发忌恨。

俗话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高拱和张居正就是那两只虎,好在这么些年来高拱替张居正清除了徐阶、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等仕途上的障碍,张居正也乐意看着高拱跟这些人斗来斗去,现在摆在张居正面前的就是高拱这一道障碍,扳倒了这道障碍,自己就是帝国的首辅。眼见隆庆皇帝身体不行,在隆庆六年的时候,张居正就开始谋划。他开始跟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联系,并通过与冯保的联系加强了跟万历生母李皇妃的关系,三人在隆庆末年就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这一切都在隆庆末年悄悄铺开,而高拱却浑然不知。

在隆庆逝世前夕,隆庆将后事托付给了高拱,高拱为辅政大臣,这是公开宣布的事情,宫内宫外都知道这点,但是当皇帝殡天后事情又起了变化。

冯保在隆庆元年就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事,成为内廷的第二号人物,不久,掌印太监的位置空了下来,按理冯保应该升掌印,但高拱不喜欢冯保权力太大,所以他推荐了御用监陈洪为掌印,当实践表明陈洪不胜任这个职位的时候,他又推荐了尚膳监的孟冲,这个时候,冯保对高拱的忌恨达到了顶点。

虽然高拱曾在裕王的藩邸充当他的老师,但高拱对裕王的妃子李氏并没有建立一种很好的关系,他反而对裕王的妃子采取了一种轻视态度,这些对高拱不利的因素统统被张居正利用起来成为有利因素。

所以当隆庆皇帝驭驾西去后,冯保突然颁布了隆庆的遗诏,说皇帝在遗诏上任命自己为司礼监掌印,跟高拱一起辅佐幼主,虽然高拱知道这是假遗诏,但高拱也无法当面反驳,就这样冯保摇身一变成了司礼监掌印。

冯张联手已经很显然了,高拱下定决心除掉此二人,他打算先拱倒冯保,然后再钳制张居正,但他对于形势估计的过于乐观。隆庆朝他想拱谁就拱谁,那是因为他是帝师,有皇帝庇佑,但此时早已不是隆庆朝,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而高拱对此竟毫无感知,他仍旧行驶在隆庆朝的惯性中。

他还天真的以为张居正听他的,他将弹劾冯保的事情告之了张居正,张居正表面答应一起做这件事情,但是立刻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冯保。当高拱将请求抑制司礼监权力的奏书递上去的时候,冯保自己在上面批示“知道了”三个字然后打发了回去。人们纷纷说皇帝不同意裁撤冯保的权力,高拱暴跳如雷的说道“十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一定是冯保这厮自作主张”。

张居正听见后连忙派人进宫跟冯保商量,就以这句话为突破口做为倒高的关键,冯保就这个意见告之了李太后,获得了太后的首肯。恰在这个时候,高拱又发动他控制的科道言官对冯保进行激烈的弹劾。

六月十日在新皇帝的即位大典上高拱上了那道请求劾司礼监权力的奏书,六月十六日,宫中传出旨意,召内阁、五府、部院上朝,高拱兴奋异常,他认为是言官们的弹劾生效,皇帝要罢免冯保的官职。

待到上朝时,中官念道:“两宫太后懿旨,皇帝圣旨,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欺吾母子,吾母子三人惊惧不宁,着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高拱听完后面如死灰,汗如雨下,伏地不能起,后来还是张居正将他扶了起来。第二天,高拱就回到了家乡河南新郑。

事后张居正为了避嫌,还跟另一名内阁大学士高仪联名上了一道请留高拱的奏疏,但很明显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因为有先皇的庇护,高拱的仕途太过于顺利,他只知道蒙着头往前冲,从来不知道往左右,或者往后看看,他干倒了徐阶、李春芳、陈以勤、赵贞吉,但是他不知道真正的威胁是谁,结果只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凭心而论,高拱在隆庆六年的所作所为的确过份,老皇帝刚刚殡天,新皇帝刚刚即位,他就将矛头对准后宫,谁都知道打冯保就是打太后,高拱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小孩子都能看出来的结果,他却看不出来。

在帝国的三百年中,高拱是最跋扈的官僚,至于人们所广为诟斥的严嵩连他的背影都摸不着,高拱敢公开发动大批言官对自己的政敌进行弹劾,乃至直接弹劾掌印,而你借严嵩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他只会偷偷摸摸的跟皇帝苟且。所以,在宽松的政治氛围下,隆万年间的政治斗争远比嘉靖年间更加激烈和公开化。

很可惜,高拱到死都没能成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退休在家的最后六年只是在回忆那个官僚集团的叛徒张居正的点点滴滴,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最终发觉张居正在很早以前就给他使绊子,拿他当枪使,而且很早就开始跟冯保勾结。

另一名内阁阁臣高仪在听说高拱被逐的消息后震惊不已,竟然呕血而死,就这样隆庆时代留下的三名阁臣只剩张居正一人。也是很可惜,张居正最终也没有从高拱那里吸取任何教训,虽然在他生前没有遭到清算,但最终的结果比高拱还坏,因为他连累了他的子孙,让自己的后代成了贱民。这一切正应了那句话,同在官场,相煎何急。

高拱既被罢黜,张居正和冯保担心高拱东山再起,之前不是没有过。隆庆元年,高拱就被弹劾回家,隆庆三年他又回朝,而如今张居正和冯保全靠那个女人的支持,皇帝年龄太小,对他们是什么态度还不得而知,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将高拱整死。

张居正和冯保买通了一名名唤王大臣的智障人士,该人于万历元年(1573年)正月十九日携带匕首,身着宦官服饰出现在宫廷,被冯保当场拿住。经过东厂的拷问,该人自称受高胡子指使进宫行刺,消息传出,一片哗然,人们纷纷指责张居正、冯保为了治高拱于死地,设计了这么一个拙劣的计策。

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吏部尚书带头表示了反对,科道言官纷纷上书要求将王大臣从东厂诏狱中提出来,由三法司公开会审,张居正表示了反对,他认为此案已定,无需再审。双方相持了五天,越来越多的各部堂官、科道言官聚集起来替高拱鸣冤,张居正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他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那就是派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会同冯保一起审。

会审开始后,冯保命人将王大臣拉过来开始打板子,王大臣大声嚷道:“说好了给我官做,为何要打我?”

冯保问道:“是谁主使你来的?”

王大臣嚷道:“是你主使我来的,你知道还来问我。”

冯保气的哑口无言,他又问道:“你昨天说是高胡子指使你来的,为何今日不说?”

“那是你教我的,我知道高胡子是谁?”王大臣反问道。

朱希孝见状不妙,恐怕王大臣将事情和盘托出,连忙将问案打住。问案结束后,冯保带着让王大臣强行画押的案卷进宫交给万历,万历刚看了案卷一眼,身边的一位七旬老太监就说道:“万岁爷,不要听他的,那高阁老是个忠臣,他如何会干这样的事。”

“冯家,万岁爷年幼,你当干些好事辅佐他,那高胡子是正直忠臣,受顾名的,谁不知道。张蛮子夺他首相,故要杀他灭口,你我是内官,又不做他的官,你帮助他干吗?你身为内官帮助外官使坏,我们内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这位老太监转脸对冯保喝道。

老太监的一席话让冯保大为沮丧,他匆匆退了出去,来到殿外又遇见司礼监秉笔张宏,张宏也说此事不可为,到了此时,冯保才打算放弃此事。冯保让人传话给张居正,说此事不可为,张居正眼见如此,也只好放弃。

张居正马上给科道言官传话,说此事我当为之,只保高阁老没事便可,你们不必再上本了。第二天,东厂诏狱将王大臣移交三法司,但王之臣已经被毒哑不能说话,在王之臣不能说话,又不会识字的情况下,三法司只有将其判死了事。

万历年开局就是血雨腥风、波橘云诡,这注定了这个王朝不会平静。万历初年的高拱、张居正斗法,他们考虑的只是自身的利益,所谓的人臣君子在这里面临千古笑谈的境地。

万历初年的行政在一种牢固的铁三角下运行,它使国家能够集中力量进行所能够推进的改革,这对国家来说是有好处的。我们对于这个铁三角应该持肯定态度,而不是纠结于一些细枝莫微的问题。

太后李氏在不长的时间内经历了王妃、皇妃、太后的转变,李氏是顺天府郭县人,父亲李伟是泥瓦匠,因为家乡遭遇灾害,李伟带着全家到京城谋生,受生活所迫,李伟将李氏送到裕王府当丫头,李氏服侍的是裕王的侧室陈王妃。

裕王的正室李王妃曾生过一男一女,但在古代医术条件不发达,接生过程没有任何消毒情况下,小孩子夭折很普遍,后来这一男一女都夭折了。侧室陈王妃曾生过一女,后来这女孩夭折后,陈王妃再也没有生育。后来给裕王留下子嗣的就是这位进王府充当丫鬟的李氏,嘉靖四十二年,朱翊钧诞生,朱翊钧的世子地位就此确立,后来李氏又生一子朱翊镠。

明王朝的皇子们大多跟平民家的女儿联姻,因为这是祖制,其目的就是让这些没有外援的宫中女人无法强大起来,而且这些平民家的女儿大多也无政治斗争经验,不仅如此,公主也多是嫁给低级武官,所以,明代皇族们的生活并无太多丰富色彩。

当隆庆皇帝殡天后,李氏只是28岁,此时正处于母强子弱的局面,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面对明代复杂而散乱的政治格局,面对外廷咄咄逼人的文臣,李氏心中实际上是惴惴不安,但她自有自己的一套思路,首先要稳定住内廷,其次再稳定住外廷。

对于内廷来说,她选中了冯保,这位早就应该成为司礼监掌印的太监。冯保曾被人以冯大伴称呼,因为在万历的4岁到10岁这个期间,是他陪伴万历度过的,冯保是值得信任的人。而此时的掌印孟冲无能是文化还是才干都不及冯保,隆庆死后,李氏很快以冯保取代了孟冲,稳定了内廷。

在外廷他选中了张居正。同样,在万历4岁到10岁这个期间,张居正作为太子老师也是陪伴这个小皇子度过的。李氏对张居正完全信任,能够找到这样的老师来教育自己的儿子,她感到非常满意,她将皇子的教育完全托付给了这位内阁大学士。

面对高拱的咄咄逼人攻势,在张居正、冯保的帮助下,她果断的剪除了高拱这个不安定因素,张居正成为内阁首辅,内外廷同时稳定,帝国达到了一种新的稳固。

李氏这个女人对治国并无特定看法,冯保也是如此,他们所希望的就是能有一人把治理国家的事情担待起来,而张居正恰巧就成为这样的人,所以,这个国家究竟如何治理,他们并无想法,他们也只有给予张居正无条件的支持。

万历第一个十年表面上看是张居正在主导一切,实际上这都是这个女人在背后操作,她谋划了万历朝的开篇宏局,他对张居正是毫无保留的支持,当因为张江陵的改革触动了士绅的利益,也是她在背后加码,抵住了潮水般的攻击,使得这种改革能够推进下去,这是她的第一个伟大之处。

她的第二个伟大之处是当张居正死后,冯保被罢黜后,她自觉地退居幕后,从此不再多发一言。在英国女王已经御国的59年时间内,她之所以得到尊重的原因也在于她对政治不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位李太后很清楚万历十年以后已经不是那个时代,皇帝已经成人,不需要再扶着走,社会舆论的日益宽松已经容不得内宫的干政或者权臣的出现,这位太后非常有自知之明,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她较高的素质。

李太后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以70岁高龄逝世,她跟她的儿子一起经历了这个漫长的万历时代。

冯保是河北深县人,由于就近原则,明代中后期大多数宦官来自这个地方,冯保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大概在进宫之前就是个读书人。冯保不仅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他在书法、音律、绘图上都有一定的造诣,《清明上河图》至今有他留下的条款。

由于冯保的文化水平较高,以及办事的稳重与干练,嘉靖年间他就做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隆庆年间更是掌东厂事,由于冯保性格狡黠有余、忠厚不足,故而与高拱不合,也就失去了升迁的机会,但是隆庆年间他跟李皇妃以及张居正却保持了一种良好关系。

万历初年铁三角三人中的冯保是最难琢磨的一个人,我们隐隐约约的感到冯保也是一个很有政治抱负的人,如果不是宦官,他也许也能成为士大夫中的一员,在这方面,他跟王振、汪直、刘瑾、魏忠贤是何其相似。这些来自底层的宦官,因为没有出路,只好进宫成为阉人,其实他们的内心深处何其不想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既然搞清楚了这层,冯保对张居正的改革毫无保留的支持也就不难理解,冯保能做到这点的确不容易,如果换作王振或者刘瑾,断不会自己充当陪衬全力支持对方,所以,冯保跟李太后一样,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冯保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他对小皇帝的教育尤其重视,这点跟王振有些类似,他并不为了讨好皇帝而放松对皇帝的约束,这点尤其难能可贵,这更显出他的高风亮节。冯保从来都是督促皇帝学习,限制他玩耍,对引诱皇帝玩耍的太监也进行责罚。有一次皇帝醉酒后杖责太监,冯保偷偷告诉李太后,李太后竟然让皇帝下罪己诏。

铁三角中的第三角是张居正。张居正的先祖是跟随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后来成为湖北秭归县的世袭千户,到了张居正这一代,由于曾祖父是庶出,无法继承官职,便迁到了湖北江陵。跟明代大多数的内阁学士一样,张居正小时候就显示出聪慧的特征,12岁他考中秀才,13岁参加乡试,虽然也够格成为举人,但湖广巡抚想让他多磨练两年,所以在16岁那年他才成为举人,23岁那年成为进士,授翰林院编修。

也跟明代大多数知名的大学士一样,这位张首辅也是经历了进士、翰林院、部院、内阁的仕途过程,其间没有任何的挫折,跟谢迁、杨廷和、夏言、高拱一样,这类官员行事专制而且偏激,相反有着挫折经历和地方经验的严嵩、徐阶则要圆润的多。

在翰林院的17年张居正一直是冷眼旁观,因为对于朝政他插不上任何嘴,但他也是有收获的,他获得了徐华亭的注意,但徐华亭本人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更别说张居正了,他们所做的只有等待。

由于在翰林院长期得不到提拔、重视,张居正竟然心灰意懒,请辞归家,在江陵过了几年平淡生活后,不甘心的他重又回到北京,哪知竟然时来运转。嘉靖让编修《承天大志》,徐阶推荐了他,张居正出色的完成编撰任务,此举获得了嘉靖的注意,世宗终于发现这位翰林是个人才,于是便有意将他培养成裕王将来的班底,皇帝让他入裕王的府邸成为裕王的侍讲,这是张居正一生的转折点,说来还是出自老世宗的安排。

隆庆年,张居正很快成为内阁大学士,他还负责起朱翊钧的教育事情来,这个时候张居正依然没有显露出他的个性。当徐华亭致仕、高拱还朝后,这个时候张居正才逐渐显露出他的个性,尤其是万历登基后,扳倒高拱的路上再无障碍,张居正显露出他的政治手腕。

经过二十多年的隐忍、等待、揣摩,张居正对于治国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思想,他将自己的一套理念强势的推了出去。

张居正身材高大、目光深邃、气场十足,他能够震慑住帝国的所有人,包括那个小皇帝和他身旁、身后的人。在居正生前无人敢反对他,人们只好将这种不满压抑在心底,一旦他死后,这种不满最终以更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

在万历王朝的第一个十年,最高指挥者、内廷、外廷由于共同的理想与相互的需求,以一种罕见的方式形成一种铁三角,也正是由于有这样一个牢不可破的铁三角,才使得万历开局的政局相当稳定,也使得各项改革措施能够顺利推进,所有阻碍变革的势力无不在这个铁三角面前撞的粉碎,但随着那个孩子的成长,这个铁三角终有被冲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