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花巨大代价研究征服与控制,却不肯花足够的时间来探究自己的本心。而我在西藏的传统文化中发现的最难忘的一点,就是当地人对菩萨传统的了解和反复实践。所谓菩萨就是替众生承担世间一切苦难的人。他们自己证得解脱后,依然返回轮回,帮助众生踏上解脱之旅,奉献智慧和慈悲。
做回自己。所谓的叱咤风云,所谓的呼风唤雨,所谓的成功与显赫,如果没有良好的心态,没有能坐冷板凳的刚强的心,还不如一场春梦吧。而静下心来,原来看不见的很多生活细节,竟然都有了非同寻常的美妙。
希望、梦想和野心,好像是要带给人们快乐,实际上只会带给人们痛苦。就如一杯盐水,只能让我们变得更加饥渴。
纯净灿烂的笑,和欲望无关的快乐,没有被所谓文明迷惑的眼睛,没有蒙上太多尘埃的心灵……当越来越多的人对灯红酒绿的生活深感厌倦时,我们没有理由不去追寻那些不受太多物欲和精神压力困扰的田园牧歌、小桥流水。
有位西藏高僧说,世人把应该当作亲人的众生当作仇敌,而把伤害自己的烦恼不当回事。他说,佛法中把斩除烦恼者称为“阿罗汉”,意思即“战胜者”,这说明烦恼才是真正的敌人,战胜烦恼才是真正的英雄。可惜的是,人们往往不惜性命和今生的仇敌战斗,而对生生世世的真正的敌人——烦恼——却不怎么花力气去“战斗”,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人生,总要思考诸如人生意义之类的命题吧?就让我们从仓央嘉措和他的内心世界开始吧。
8、 西藏,一所最好的心灵学校
那么,在仓央嘉措们的内心世界里,又是一副怎样的图景呢?
当然,他们也有烦恼,他们的人生也充满着苦难和艰辛。可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即使遭遇山洪,在短暂的惊恐之后,在救灾的时候,也会哼起劳动歌。最后一场救灾,有可能就变成了赛歌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喜事呢。
一位纪录片导演注意到,有一次她在江孜郊区乘坐中巴,仅仅35分钟的车程,走了三个半小时,中间有人下车到附近村子办事,汽车就会停下来等,似乎没有人介意,也没有人着急。大家从袍子里掏出杯子,从暖壶或塑料瓶里倒出青稞酒,悠然自得,“在他们眼里,时间不是金钱,生活就是享受快乐”。
佛教中有一个基本概念叫“止观”。修行者将万物与自己一心融会,即“止”;又能将自己一心扩展为万象,即“观”。“止”是禅定和修养,“观”是达观和智慧。同时,止也是放下,而观则是看破。所以佛家说:“看破是真精进,放下是真功夫,只要断除烦恼,生死即得自在。”
有一个禅宗公案,师父教育弟子说,日常生活柴米油盐一样是修行,只不过要做到“饿的时候就吃,困的时候就睡”。有弟子问:“但是每个人都在睡,每个人都在吃啊?”师父说:“当他们吃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吃;当他们睡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在睡啊。”
“当我吃饭的时候,我就吃饭。当我睡觉到时候,我就睡觉。”这的确是获得快乐的至理名言。有多少人吃饭的时候想的是别的事情,睡觉的时候也忧心忡忡。内心不纯净,心一分散就不容易获得快乐。同样,一样是吃饭,有人一桌子大餐不觉得香,有人一碗饭一碟菜,就吃得津津有味,原因在于没有挑三拣四,反而容易集中心思感受一样东西。
以前我穿越闹市,心中必有一个目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任务和欲望。可自我从西藏回来后,有天我走过同样的地方,只是想去散散步,脑子里没有任何目的和目标,结果我看到了很多过去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城市怎么一下子这么有味道了。北京还是那个北京,我正在成为不一样的我。我就这样走,什么也不想,反而明白了很多,心情非常愉快。所以,快乐来自专心、专注,来自那种心平气和及不浮不躁的放下和放松。
“放下和放松”,就是进入真正的心性,这就好比高僧所说的,把一把沙子放在绝对的平面上,让每粒沙都能自动安顿下来。如果你越来越了解心性,就会产生定力和信心,就能启发深广而自然的宽容心。
据说西藏僧人在闭关中,有一项专门的修行叫“不语戒”,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平静而一句话也不说。
只有经历才能明见虚妄,才更有定力将散乱的心安放在正念中。经历尘世凡念的无常,才能唤醒正见的觉醒和观慧。所以我想,少年仓央嘉措一度的随性放荡,也未尝不是一种放下,只不过这种放下以不至于沉迷和贪恋为度。有了这种经历,日后反而能够让思想和情绪更好地融入自我的本性。
我曾请教西藏女作家德庆卓嘎:“有人为什么总高兴不起来?”她回答说:“有人日进斗金苦哈哈,有人一碗糌粑乐呵呵,为什么?对今生欲望太多所以不容易满足,对来世不抱信仰所以急功近利,对幸福过于渴望所以忽视当下,对痛苦过于惧怕所以不能担承。”所以,相信因果,才会承担苦难,重视当下,才能知足常乐。憧憬未来,才需要更好地活在当下。
她说,人应该向孩子学习怎么得到快乐:孩子和佛一样,都只活在当下,不为失而烦恼,也不为得而贪婪。难怪有位台湾作家曾说,快乐的最大障碍是希望有更多的快乐,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很快乐,那你自然就会更快乐。
就像价格主要是由供需而不是价值决定的一样,幸福感也主要由期望值而不是绝对的满足度决定的。之所以同样的事情我们原来觉得很快乐,可现在怎么也快乐不起来,就是因为我们的期望值增加了。不幸福的原因在于幸福感的门槛越来越高。
有人说,欲望本身没有错,错在于“贪”。比如,“让我每天爱你一小时”,听起来好像分期付款,远不如“让我一次爱个够”动人,但能在一个小时里把心思都放在爱人身上,不接电话、不谈工作,专心爱对方,就已经很难得了,“只有骗子才会说无时无刻爱着你”。
人的贪欲和穷富其实没有关系。如果你贪,即使是皇帝,一样会贪财、贪名、贪权;如果你不贪,也就是说你有一颗足够高贵的心,即使是平民,也可以“粪土当年万户侯”。金钱和地位,都不是让身心套上枷锁的理由。
我也曾问我的西藏朋友强巴顿珠,为什么有人去歌厅、舞厅找乐,最后反而觉得更没意思?他回答,快乐是靠心感受的,只有让心恢复简单纯净才能有真正的快乐。像歌厅那种地方,本来就充满了欲望、诱惑和各种不好的情绪,虽然一个人能获得一时的刺激,但内心却因此更加混浊动荡,所以你就感受不到真正的快乐。他说:“花钱和靠别人让自己快乐,都不是快乐的正道。”
的确,幸福是快乐的善行。有些快乐很短暂,有些满足很纠结,原因就在于没有建立在善上。凡与善有冲突的东西,无论看起来多么美妙,都不会带来真正的幸福。快乐是一个人生命中本来就有的东西,快乐不需要刻意寻找,凡刻意追求来的,都是感官的满足,不是灵魂的愉悦。
在藏传佛教看来,快乐必有因,此因即善行。寂天菩萨曾说过,这个世界不管还有什么样的快乐,都来自希望别人快乐;这个世界不管有什么样的痛苦,都来自希望自己快乐。所以有人说:其实我们不需要寺庙,不需要哲学,因为头脑和心就是寺庙,善心就是最大的哲学。
在很多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看来,人的自私欲是万恶之本,也是烦恼之源。而利他心是成佛的主要因缘和目的,也是人摆脱烦恼求得解脱的根本之路。透彻到能看到未来很多世的人,应该对今生的福乐不会过于热衷。
有一天,我早起慢跑锻炼,心中忽然想起一个词:“安分。”人究竟应该安守自己的命运,在或好或坏的今生命运中寻找心灵的慰藉和平和,还是应该心怀壮烈,与命运抗争争取更好的现世名利?
我想,安分,则少了一份期待,从而更容易满足。抗争和颠覆,则每天在争斗、不满和失落中度过,会不会渐渐欲壑难填,终生流离?
在西藏,安分是一种绝对的美德。对比自己强的人,人们会用吐舌头挠耳朵摸脑袋来表示敬意,表示对他们前世善行今生得到好报的羡慕。旧时的西藏等级分明,下人对有身份的人,要在名字后面加一个“拉”表示尊敬,这也是为了随时提醒他们上辈子修行不到,今生更要好好做人,以求来世以及未来很多世的福报。西藏人对今生并不过分看重,因为今生只是一辈子,是暂时的,而未来是很多辈子,是永恒的。
佛教中有个词汇叫“随喜”,就是说当我们见到或听到任何善行时,心中自然而然产生快乐,甚至有时仅仅想到正面的行为,也感到高兴。佛家认为,“随喜”是治疗嫉妒的良方。
很多年前,我曾经目击过这样的事情:某大学心理系三年级女研究生薛某接到美国密执安大学录取她并提供全额奖学金的电子邮件,但被她的室友张某冒用她的名义回绝了。失去留学机会的薛某怀疑是同室张某所为,讼至法院。后张某承认,表示愿意赔偿一万两千元。有人感慨说:当我们仅仅因为自己没有而阻止别人拥有时,我们不但会成为不光彩的失败者,还会沦为可耻的胜利者。
很多时候,一个人看似胜利了,其实却是失去更多。这就好比总喜欢发现对方漏洞的人,只能赢得一时的口舌之快和表面的上风。而那些更善于发现对方道理所在的人,往往能更加服人。
在西藏人的在宗教观念里,一个人不做恶事固然重要,不起坏的心念也很重要,这就是所谓的“身语意”同修。意思就是说,行动、语言和心念要统一,一念之差和一行不慎的业报是一样的。
在他们看来,人如果做好事起善念就会心情畅快,就更能作出正确的决定,从而带来好的结果;而一个恶的想法或念头会带来心智的蒙蔽,让人不免空虚焦躁,这样就容易心猿意马,心智下降,以致作出可能更加错误的决定——一念不慎,带来恶果和烦恼。
在西藏,一切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都离不开一个基本的观念,那就是在他们的心灵世界里,生命是世间最可宝贵的东西,而生命不只有一辈子。
古人即有强烈的生命意识。白居易的诗作“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就是一个例子。可是在今天的现实里,举目所见,往往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有位朋友说,一位同事在公车上被人误戳到眼睛,出了血,打电话向老板请假,结果老板首先想到的不是伤得严不严重、眼睛要不要紧,而是问:“那今天的工作怎么办?明天能上班吗?”
几乎每天,人们都能看到有人跳楼轻生的新闻。据说某大学的一位女生清明前夕从教学楼的9楼纵身跳下,身体摔成了三截,当场死亡,但学校的院长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现在大学生自杀很正常。”
在西藏人看来,自杀是比杀生还重的罪业。他们相信,如果一个人自杀的话,来世五百年里只能进入畜生道转世。在西藏人传统的生命意识里,生命大于爱情,也大于仇恨。同时,无论婚生还是私生,所有的孩子都是母亲的孩子,一个灵魂千辛万苦投胎人身,尘世的一切都不是扼杀的理由……但是以时尚和文明自居的很多人,往往把恩爱情仇、荣辱贵贱,看得比生命——包括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如果以生命作为活着的本来意义,功名利禄、一些人眼中的成功,其实只是另一些人眼中的失败而已。
有人曾每见到有钱人就问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赚那么多的钱?大家的回答五花八门,不过从他们的回答里看得出来,一半以上的人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自愿在中国广西的大山里教孩子们读书的德国人卢安克曾说,很多人过得很可怜,天天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然后他们就用钱买东西来安慰自己,让自己忘掉不能做的理想的事,“我的情况不一样,我直接去做我愿意做的事,所以我也不需要拿物质的享受来安慰自己”。
世界上的道理千千万万,但归根结底都是些常识;世上的物质林林总总,但归根结底你喜欢的才最真实靠谱。在佛的世界里没有国王,也没有什么亿万富豪。人所看重的,佛未必看重。佛看重的乃是一个人的心灵是否纯净。
对生命的体悟,最深刻的莫过于对死亡的看法。而从葬礼上,往往就能看出一种文化对于死亡的态度。在这方面,我最早在西藏接触到的,或者在未去之前就曾耳闻而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天葬。
天葬在藏语里叫“雅托”,意思是喂鸟。对西藏人而言,确认灵魂已经走了以后,要先脱光死者的衣服,把身体对折起来,将头颅纳入两膝间,用白布包好,放在用布帘遮挡的角落里。西藏人认为,这就是人当初来到世界的姿势,最后时刻应该转回到出生前在母体里时的样子。另外,这也是为了亡者下一世投胎方便。婴儿保持着前世送葬时的姿势会更好地从母体脱胎来到人间。
好的天葬师懂得秃鹫,招之即来,不过也要看天气和风向,有时还要燃起桑烟,用香气召唤隐藏在高山岩洞里的秃鹫。一个人的遗体被处理得越干净,就越有利于灵魂转世。秃鹫是亚洲最大最凶猛的鹫类,身长超过一米,西藏人相信,如果不是人死后用遗体喂养秃鹫,它们就得饿死。所以,天葬,实际上是西藏人一生中最后的施舍。以尸身喂鹰,是对佛祖割肉饲虎的效仿,既是超度别人,也是超度自己,让生命在最后一刻得到彻底的净化。
在西藏,比如县热西乡的达木寺天葬台,那里的人们用几百个骷髅砌了两堵墙。为什么用骷髅砌墙呢?这无非是为了告诉活着的人,要珍惜生命多行善事,少有俗念,因为无论什么人,死了不过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说,天葬恰恰是所有人都应该上的一堂生命课;而西藏,其实是每个人一生中都应该花时间去读的一所最好的心灵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