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在今天的九江市内,车来车往,一派热闹。
但是,一千几百年前的柴桑,一定又不同于今日的九江,那时,柴桑“回廊亭榭,山色空蒙,烟水淼淼,想英雄身影乍隐乍现于雾锁烟笼中,披甲横剑,临水伫立,衣带当风,阅师点将,以时来风送之姿,立不世功业——”这段文字,出自《寰宇记》,书中所说,应当是三国时的英雄们吧?当年,曹操亲引八十三万铁甲,剑指江南,孔明羽扇纶巾,只身来到东吴,与孙权相会于柴桑。谈笑间,三国之势,在柴桑即成定局。
历史,仿佛就此让柴桑定格,定格成古战场的风景。
然而,又过了几百年,一只小船,沿着河流一路飘摇,来到柴桑。船停下,一个幅巾长袍的读书人走下,到到这儿,结几椽茅屋,种几亩薄田,当然,闲下来,也会饮酒赋诗,南山采菊。
又一次,柴桑,在中国文化史上大放异彩。
这人,就是陶渊明。
记得关于赤壁的有一副对联,上联已忘却,可至今我仍记得下联云:天生一个赤壁,只为了周郎一战,苏子三游。言外之意,赤壁山水有幸,能在金戈铁马之余,又在翰墨丛林中产生出《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这样的绝世文章,从而文才武略,荟萃一处,山也风流,水也浩荡,何其有幸。
柴桑,与赤壁相比,其幸运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因为,这儿不只是产生过赤壁之战的宏伟蓝图,而且还是陶渊明的故里。在这儿,一个诗歌流派崛起,源远流长,流布唐宋明清。
柴桑的幸运,产生于405年的一天。
一个小小的官吏出现了——督邮,今天看来,已不小了,算得市纪检委书记,巡行各处,下属各县,哪一个官员不打躬曲背,不谄媚而笑。然而,在一片恭迎声中,却出现了一个刚直的身影,摇头喟叹,并扔下一句一千朵年来让那些一心向上爬并丢尽人格的人脸红心跳的话:“不愿为五斗米折要向乡里小儿。”
上司,成了乡里小儿,今天的人,吓死也不敢说。
可是,一千几百年前,就有一个读书人敢于这样郑地有声地说。
这人,就是陶渊明。
那一个督邮,想来一定和其它小官小吏无什两样,肥头大耳,昂首向天,趾高气扬。但是,今天,当我们读到陶渊明那些清新如水的句子时,仍得感谢,不是那个督邮的面目可憎,不是官场的黑暗龌龊,又哪来一位超凡脱俗的大诗人?
那天,陶渊明一定犹豫过,是去,还是留?是卑躬弯腰还是昂首挺胸?是丧失人格大拍马屁,还是琅琅大笑自由而歌?
终于,他挣脱了,挣脱了名利,挣脱了享受,挣脱了物质的枷锁。那一刻,注定中国的诗歌史上,将立起一座丰碑。
他挂上官印,脱下官袍,一身青衫布袍而去。
一叶舟,在风中轻扬;两岸山,在雾中妩媚。
那时,他一定站在船头,负手而立;那一刻,他的心中一定空灵如水,旷达如海,洁净如蓝天白云。脱离了官场的龌龊,该是何等轻松啊?甩脱了虚假的面具,又是怎样的畅快淋漓啊?
柴桑的早晨,河道一定是非常寂静的,寂静一如我故乡的河道。
朝阳爬上来,爬上东边山头,一丝丝光线穿破云雾,将山水变幻成一幅活泛的画儿。远处的山上,有斧斫声,有挖地声,还有山歌声;近处,鸡在鸣叫。谁家的草庐上,升起一柱炊烟,直上高空。
陶渊明,终于回归故乡了。
中国诗歌,注定要摆脱烟火味,变得清新自然。
从此,柴桑故里,出现了一个中年人,一脸的书卷气,扛着锄头上山锄苗。月色在天时,才慢慢回来,路上,总会遇见几个村中熟人,他会放下肩上锄头,坐在石头上,和这些人谈论着庄稼的长势,今年的雨水。月光下,一片寂静,虫鸣如雨。
劳累了,或者来客了,他也会到院里摘些瓜菜:上架的豆角,青嫩的黄瓜,再割点韭菜,让老婆炒几个菜,温一壶酒,一杯又一杯,谈笑之间,夕阳衔山,飞鸟归林。
柴桑多水,随意坐下,丝钩一放,钓上来的,就是柳叶般的几条小鱼,坐在月光下,独斟独品,也很舒服。
柴桑多雨。下雨时,扛着锄头跑回来,他会搬张凳子坐在屋檐下,把双脚伸入檐外让雨淋着,一边看着书。
篱前有菊,山上有松,石边多溪水。可采菊看山;可抚松盘恒;可临溪照影,照心,此时,随口吟出几个句子,也轻冷冷的,浮萍一般脆嫩青葱。
这样的日子,不但心轻,就连梦也变得轻盈,仿佛一朵白云一样悠悠地飘,一直飘到天尽头地尽头,飘到月亮中,一片洁白。
归去来兮,故园已芜胡不归?
离开的,是一个小吏;归去的,是一个大诗人。心清,自会诗灵。
多年后,绝世才子苏轼赞叹不已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苏大才子很多诗也如此,大概是受了陶渊明的浸染吧。
脱身官场的陶渊明,就如一朵挣脱淤泥的荷,干净而轻灵。
脱身世俗的陶诗,更如一朵夏日午后的荷,亭亭玉立,清新雅致。
古人嵇康临刑前弹一曲《广陵散》,然后喟然长叹:“《广陵散》今成绝响矣!”这话,用在陶渊明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陶渊明之后:那种清风明月般的情怀,那种松风秋菊般的心性,那种白雪梅花般的人品,真成绝响了。
成为绝响的,怕还有陶渊明这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