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头小牛的关系很好,细说起来,我还是它的救命恩人呢。那天,是寒假的晚上,我起夜,到厕所去,听到牛圈里有细细的叫声,如婴儿一般弱。处于好奇,打着电筒,到圈里一看,是小牛出生了,在草堆里,很薄的草,几乎遮不住小牛的身子。母牛也无可奈何,卧在地上,望着我,眼睛大大的,充满了企求。
我忙喊来母亲,抱来草,给小牛加上。同时,在圈里烧了一堆火。母亲说,不是我,一夜功夫,那小牛一准冻死。
没想到,这小家伙长大后,竟非常调皮,和我相处也很好。
假期里,我经常放它。有时,它在自己的母亲身旁撒娇,完了,竟又跑到我身旁,用头抵我,甚至围着我撒欢子。有一次,瞅我坐在地上不注意,竟一头把我撞到在地上,惹得几个放牛人哈哈大笑。一位放牛得老人说:“它这是和你亲热呢,这小家伙!”
果然,它并没有害怕要跑的样子,而是站在我面前的山包上,哞哞地叫,很得意。这时,我才从心里感到,牛,也是有感情的。
和这头小牛相处大约半年时间吧,忘不了它的调皮,但更忘不了的是那一双纯洁的眼睛。
小牛出生后不久,我考上了大学,当时的学费虽不高,可也不是一个贫寒农家所能承担得起的。没办法,父亲咬咬牙,决定卖了那两头牛。
然而,买家却只答应买那一头大牛,至于小牛,说什么也不买。原因很简单,一个几个月大的小牛犊子,买回去,三二年也干不了活:谁愿掏钱买个闲货?
无奈,父亲答应了。
第二天,买主就上门拉牛。
这一母一子的两头牛仍一如往常地嬉戏着。小牛调皮极了,一会儿围在母亲身边又蹦又跳,一会儿用头撒娇似的蹭着母亲的身子;饿了,就跪在母亲的身子下吃奶。吃时,也不安静,头还摆过来摆过去,蓝蓝的眼睛望着母亲,满漾着幸福和淘气,如一个极不安分的孩子。
母牛呢,满眼慈爱,用舌一遍一遍地舔着小牛的身体。
牛,其实也是知道天伦之乐的。
当买主拉住牛缰绳望外拉的时候,母牛愣了一下,定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我父亲去拉,它才走出牛栏。可走出牛栏再也不动了,等她的儿。没办法,父亲只有使劲的在前面拉,让买主在后面用鞭子打。就这样一个拉一个打的,把母牛一步步赶离牛栏。
夕阳下,母牛一步一回头的叫着,那叫声悲怆,苍凉,在夕阳下远远传来,让人不忍卒听。
小牛见母亲被拉走,急了,翘起尾巴就想从我身边窜出去,可毕竟才几个月大,被我一扑,箍住脖子,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
两头牛,母子俩,就这样被分开了。一个被又拉又打地赶向远方,一个在我怀里使劲挣扎着。大概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吧,母牛的叫声中有呼唤,有哀求,有忧伤,一声声撕裂人心。一路远去,一路悲鸣,身影已消失在夕阳影里,可那声音仍长长的传来,声声在耳。
那头小牛在我的怀里也一声声的回应着,声音细长,嘶哑,显得凄凉而无助。这使我想起自己小时,母亲到外婆家去时,把自己放在家里时所发出的哭声。
当母牛最终走得没影的时候,小牛回了一下头,望了我一眼。从此,这一双眼睛就深深地嵌入我的心中,再也忘记不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亮,干净,一尘不染,就如融入了两块蓝天的清泉;而此时,那清泉上竟洇出一袭薄薄的雾,那雾慢慢变厚,厚成云翳,渗出来,分明是两滴泪。
牛也会哭,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发现。
一刹那间,我的灵魂仿佛被什么击中了,手一松,任凭它撒开腿,如风而去,向它母亲远去的方向,向夕阳影里奔驰而去,多少年过去了,那染满泪的目光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里有失去了母亲的悲伤,有对人的残忍的愤怒,有一种无依无靠的彷徨凄苦,更有一种无法把握生命的悲哀和无奈。
一头几个月大的小牛的眼光,那里面包含的复杂感情,竟足够我一辈子品咂。
面对着一头小牛的眼睛,我不得不承认,世间最具感情与灵性的动物,不仅仅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