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冬天第一次下霜之后,我爷爷就病倒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爷爷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但是他从不呻吟一声,时常打起精神靠在床板上,和前来探望的亲友闲扯聊天,神情泰若自然,语调平静,很难看出是一个病榻上的老人。
入春了,我爷爷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那天有几个山后坂的亲戚来看他,都说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错,说得他眼眯眯地满脸腼腆的笑意。
这天傍晚,我爷爷突然对我奶奶说:“晚上山后坂那边演电影,你带孩子去看吧。”
那时节演电影是一个村子的大事,周围十几里的人家都会扶老携幼赶去看。我奶奶也算是个电影迷,但她怎么放心得下久病的我爷爷?
“去吧,我没事,你看我这几天不是好多了吗?”我爷爷说。“你们这大半年够累的,去看个电影,算是犒劳一下眼睛,我在床上睡一觉,你们也就回来了。”他费了好多的口舌,总算说动了我奶奶。
再说我奶奶带着我父亲走到三公里外的山后坂,发现这里根本就没放电影,大腿一拍说:“这老货子,又骗人了。”
母子俩急匆匆赶回家二里,我爷爷穿戴一新,笑眯眯地靠在床上,用一种慈爱的眼光迎接他们。
我奶奶一看我爷爷穿上了准备过世后穿的寿衣,心里又气又好笑,最后只是轻叹一声说:“你呀你……”
“拖累了你一辈子,这大半年又像孩子样让你照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这最后一次穿衣就不麻烦你了。”我爷爷说。
这天深夜,我爷爷安详地离开人世间。
2
我爷爷集美师范毕业后,在马铺小城教书,他爱看鲁迅、巴金等人的著作,爱议论时政,被当做共产党人,受到特务的秘密跟踪,有一次还差点被抓进警察局。有一次,我爷爷和一个同乡好友喝酒,那好友对他说,像你这样时常被怀疑是共产党,多累呀,干脆就入个国民党吧。那天我爷爷喝得有些多了,稀里糊涂就点头同意,签名入了国民党。
从此,没人找我爷爷的麻烦,但更大的麻烦来了。因为政权更迭,国民党逃到了台湾,共产党当家作主。像我爷爷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自然就成了反革命分子,革去教职,发配到乡下劳动改造。
那时节是生产队的集体化劳动,最重最脏的活儿总是落到我爷爷头上,他也不敢吱声,谁叫自己成份高呢?还是赶紧干活吧,一旦完不成,免不了要被抓起来批斗。
那天生产队长给我爷爷派了一项重活,两天内把村后那块荒坡翻一遍,准备种番薯。那些天我爷爷有点发烧,身上软绵绵没几两力气,他一听到生产队长下达的死命令,头就大了,那块荒坡杂草都有半人高了,土壤硬得像棺材板,别说他一个人,就是十个壮劳力,三天也挖不出可以种番薯的地。
那天晚上,我爷爷坐在门槛抽着自己卷的烟,好像很清闲一样。我奶奶说了,她要帮他去挖地,把我父亲也叫上,能挖多少算多少。
“我不用你们帮。”我爷爷冲我奶奶笑了一笑。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扛着锄头出门了,却没往荒坡上去,而是走进了大队部。他把锄头靠墙放好,一走进贴满标语的书记办公室,便态度诚恳地说:“书记,我来交代,我前几天忘记交代了……”
原来前几天,大队根据阶级斗争新动向,召开一次批斗会,要我爷爷这样的四类分子进一步交代罪行,交出所有的反革命证据,比如过去的房契、地契等等,哪怕一块巴掌大的民国报纸也是罪证。那时,我爷爷没什么好上缴的,被人在大队部多关了一晚上。现在好了,他主动来交代了。
“我、我有一包反革命报纸,埋在那块山坡上,我忘记是哪个角落,反正就在那块山坡上,我坦白……”
大队书记一听,这可是重大情况呀。他立即召集二十几个强劳力,带上锄头土锹,浩浩荡荡直奔那块荒坡。这群人乒乒乓乓就挖了起来,书记指示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反革命的物件,大家便干得格外热火朝天。
从早上挖到日头下山,整块荒坡全翻过了一遍,可是一块纸片也找不到。书记有些奇怪了,紧紧盯住我爷爷。
“可能……”我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时日这么久了,那些反革命物件早就溶化了,变成土了……”
身先士卒的书记累了一天,黑着脸瞪了我爷爷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就这样,我爷爷一天就完成了队长派下的本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3
据说我爷爷在娘肚子里比别人多呆了半个月,他似乎是不愿意来到这个人世间。
那天,我爷爷的娘照样下地干活,因为肚子里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可是天快黑时,她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那时她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痛得大汗直冒,不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约一袋烟工夫,孩子生下来了,却是不声不响,她心里叹息了一声,用一件褂子把孩子包起来,放在田埂边上,独自走回了家。
我爷爷的娘回到家里,对我爷爷的爸说,她在地里生了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让他去把他埋了。
我爷爷的爸没说什么,勾着头就出门去了。没过多久,他就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兴冲冲地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说:“他没死,他还活着!”
大家都说,我爷爷的命是拾来的,就把他取名叫作拾来。
其实,哪个人的命不是被人拾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