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什么?”
简志祥看见父亲的眼睛骤然瞪大起来,这是他没想到的。父亲教了十多年的书,前几年因为青光眼退休了。在简志祥看来,父亲一直郁郁寡欢,教书这一职业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今日为何一听说我要弃教从商就反应如此强烈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简志祥干脆一声不吭,任由父亲痛心疾首地义正辞严地语重心长地教训起来。
“当教师怎么啦?清贫是清贫一些,可是为社会传播知识传播文明,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人活在世,要追求有价值的东西。钱固然好用,可是你想想,每逢过年过节,你教过的学生们纷纷给你寄来贺年片,这是钱买得到的吗?这不是最大的精神享受吗?……”
“嘿嘿……”听到这里,简志祥忍不住地偷偷笑了几声。
简天放老师到底教过多少学生,他也说不上来。那三十多年似乎只是一个眨眼,而头发被粉笔灰染白了,背也站驼成一弯弓。他兢兢业业,充满一种职业自豪感。虽然“文革”中落难了几年,很惨的,但这之后又扬眉吐气起来,多少也风光了一阵子。只是这几年来,世道似乎走了样,当教师的,忽然一摸自己的脸颊,原来瘦得这么厉害,脸上的光彩哪里去了?连摆摊的小贩子也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屑地高贵地撇嘴说:“哼,那些教书的!”简天放老师不免暗暗叹息和悲哀,然而他不悔当初的职业选择,也不悔讨了一个当民办教师始终没转正的老婆(现在不在人间了),也不悔把两个儿子分别送进师大和师范(现在大儿子留在省城教书)。是啊,当教师是要穷困得多,可是你有别人无法得到的乐趣,这不就令人欣慰和满足吗?
简老师每每这时就想起那些贺年片。
这是去年和今年教师节、元旦期间,他的学生们从全国各地寄来的。
虽然以前也曾收到过一张两张,但去年元旦那天,一下子便涌来十多张,把他感动得着实不得了,眼眶湿了好久。
“阿祥,阿祥!”他声音颤颤地叫,“快来念给我听听!”
他的眼睛很不好使了,自然需要儿子代劳。儿子从内屋走出来,笑笑说:“爸,你前不久还不是在叹息说,教书教得半死,学生一个个都把你忘了?”
“唉,现在不是来了这么多?快念念。”简天放兴奋地说。
这些贺年片内容大同小异,祝老师新年愉快,祝老师身体安康,祝老师退休生活充实云云,最后还有署名:您的学生×××,您也许已经不记得的学生×××。对于这些姓名,简天放确实很难把它们跟某个具体的人一一联系起来,但教师记不得学生而学生还记得教师,这也是正常的情况。他一边听着儿子念贺年片,一边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简天放一想起这些贺年片,心里头就热乎乎的。是啊,你是万元户,可是会有这么多人挂记着你、感激着你吗?简天放感到头上又有了一圈光环。如果说他以前不免常常叹息和悲哀,那么这之后,他有的是强大的心理优势,走过街上小贩的面前,背虽是驼的,头却高高偏着。
“你笑什么?”
简志祥看见父亲满脸肃穆,忍住笑,不说话。
“别胡思乱想,安安心心地把书教下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你得到的东西是无法估量的,比如,你看,我从去年开始,收到那么多贺年片……”
“贺年片,哼哼……反正,我要去。人家帮我联系好了一份工作,我说什么也要去。”
“你!”
简志祥看见父亲的一根手指头向自己直颤过来,他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强烈地反对自己。这几年来,商品大潮骤起,锐不可挡地冲击着人们的价值观念,那么多人在“跳槽”,那么多人在狠狠地挣钱!偌大的校园似乎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简陋的教室如何抑止教师的叹息呢?看来,我给父亲太多的“乐趣”、太多的“精神享受”、太多的“心理优势”了,无形中却是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障碍。必须让父亲明白,我现在不走,春节过后一定要走,也一定得走了。在简志祥心里,一个残酷的计划已经成熟。
“算了,我暂时不打算走了。”简志祥说,他作出顺从的样子,走回房间。
“这就对了,你看那些贺年片,贺年片……”父亲自语着。
铺开信纸,简志祥奋笔疾书,给他远在省城教大学的哥哥写信。
哥:春节快到了,你是否打算回家?告诉你,不要再给爸寄贺年片了,一张也不要寄,这样他就不会再有巨大的精神优越感,反对我的态度必定有所改变,我便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