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文明史上,知识的生产如同物质的生产一样,经历了一个从自然自发到自觉自为的漫长发展进程,而伴随着这一进程所发生的最为重大的事件之一,当是出现制度化知识教育的学园或学校(院)。
作为知识教育的基本场所,学园或学校(院)既是传授或传播知识的专门机构,也是生产知识、创造思想的特殊园地,尤其是现代型大学出现以后。这一文明史事实揭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学术议题:在人类知识生产、思想创造和教育学统三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复杂的文化关联。我们不必过多地去追溯两千多年前那些具有经典文化意义的教育范例,诸如,孔子打破“学在官府”的传统,开创学(儒)者兴办私学之先风,从而创立中国儒学传统;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创立“学园”从而开创西方哲学传统、乃至创立人类知识分类的基本范式的;等等。只需要些微了解一下近现代中国和西方一些著名大学或学院的教育实践,我们就会发现,一所成功的大学及其所属的学术教育机构,往往都具有其独特、连贯而又持续有效的教育传统和学术传统,即我所谓之的“学统”。
一种独特、连贯而又持续有效的学统总是具有一些值得探究的文化特征。比如说,独特的学者群体或学术共同体(在某种文化谱系的构成性意义上,也可以称做学术部落或“学术俱乐部”[威廉·詹姆士语]);独特的学术风格;独特的理论学派和思想范式;甚至于独特的教育体制和方式;如此等等。上世纪前期会聚于清华国学院的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和赵元任“四大导师”,无疑是当时国学研究界最著名也最有学术个性的学者群体,无论人们把他们称之为“文化保守主义”是否确实,他们作为一个学术群体的个性却是鲜明的。这不独因为他们创办了《学衡》这样有其历史影响的学术园地,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各自的学术研究本身构成了某种学术共享的特征——即:续接国学命脉的学术志向和学术实践。历史地看,他们的学术风格是在与风行其时的自由主义西学和俄式马克思主义等思潮的比照互竞中显示出来的,也正是在这一比照的意义上,所谓“文化保守主义”的学派名称和思想标签虽不一定恰当、却又仿佛是自然而然地加诸到了他们的头上。他们所创造的融合中西、兼通古今的古典人文主义学术精神,无疑是现代中国文化思想史上厚重而独特的一笔,而他们结合现代西学和中国古典文化所开展的教育方式和教育体制,比如,当时清华国学院首开的培养人文学研究生的课程体系和导师制教授方式等,也在近代中国人文学高等教育史上留下了值得我们珍重的遗产。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学术群体都能像清华国学院的导师们这样,形成较为明显的学术共享特征。也不是说,任何一个学术群体都能构成一个具有统一学术风格或思想倾向的学派,而只是且只能说,一个能够持续生存和发展的学术群体总是或多或少共享某种或某些学术志向。比如说,二十世纪前期的清华哲学系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明证:一方面她以其哲学理论体系创造而区别于当时以哲学史见长的北大哲学系;另一方面却又以金岳霖先生的逻辑学和冯友兰先生的“新理学”之相互见异的学术旨趣,而显现其学术共同体内部不尽相同的学术追求。但即便如此,人们仍然可以从金、冯二位先生的哲学教研实践中,发现他们共享的学术特征,这就是追求中西贯通、运用现代哲学的方法、概念系统、话语方式和中国传统的哲学资源,创造特属于中国的现代哲学理论,区别只在于他们所致力开创的具体哲学知识领域各不相同。金先生躬身用力处是逻辑学和逻辑哲学;而冯先生终身追求者则是理性化的中国哲学重构,或者说,用现代理性哲学方法重构中国哲学。二者共享创造现代中国哲学的学术志向,又各显他们在不同哲学门类的重构功夫。在他们的哲学事业中,中国哲学或中国智慧仍然体现着一种民族文化的本色,同时,打通中西、榫接古今并最终实现中国古典哲学智慧的现代转化,又标示出他们傍本开新的知识创造与思想活力。即使仅仅从中国哲学史的现代发展角度来看,金、冯等哲学教育先贤的贡献不仅具有成功先例的知识创造意义,而且也因此成功地开创了清华大学独特的哲学学统和教育范例。因为他们以及他们的哲学同志们(如、张申府、沈有鼎、张岱年、邓以蛰、林宰平、贺麟、潘怀素等)在缔造清华大学的哲学教育体制和知识谱系的同时,也创造了学术与思想互补、知识与理论共生的“清华哲学学派”。就此而论,早期清华大学的哲学系及其哲学事业,的确具有奠立知识谱系和追求思想创造的双重特征,有此两方面的功力,清华大学的哲学学统才得以生成。
可是,一种学统的成功生成并不能保证其未来的连贯发展。这也就是说,如同任何一种文化传统一样,一种学统(其实也可以归结为文化传统之构成部分,如若我们着眼于广义的文化传统概念的话)的连续生长还需要诸多条件,其中最为基本的当属知识教育和知识传播的制度化、以及更为重要的是思想创造的持久活力。人们至今还惊异于“哈佛哲学”作为“美国本土哲学”的持久生命力(参见H.S.康马杰:《美国精神》一书,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第36页等处),殊不知,如果只有20世纪初威廉·詹姆士的“实用主义哲学”创造,而无诸如怀特海的“过程哲学”、蒯因的“逻辑实用主义”、普特南的理性分析的实用主义等后来者的续接之功,以及,尤其是罗尔斯及其麾下的新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和正义伦理学的当代复兴之力,一言以蔽之,如果没有哈佛大学爱默逊楼里的哲学家暨哲学教育家一代又一代的前赴后继,或者干脆说,如果没有了哈佛大学的爱默逊楼(即:哈佛大学哲学系的所在地),所谓“哈佛哲学”的持久与活力都将是不可想像的。作为具有宰制性影响的“美国哲学”的代名词,“哈佛哲学”的持续生长实有赖哈佛哲学教育的持续活力,后者为使前者获得思想力量提供了建立完整而系统的知识谱系的基础,反过来,“哈佛哲学”持久的思想张力,又为哈佛哲学之知识谱系的延续提供了能够持久充沛的思想动力。知识教育与思想创造,或者,学术传统与理论繁衍在其时其地真正形成了共生共长、相互补益的“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