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国文化名人谈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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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漫谈读书(1)

王云五

我从小便靠着自己在“工余”偷暇读书,初时只是由于不甘落后的动机而读书,继而愈读愈有兴趣,至今六十余年,渐渐养成一种习惯,宁可一日不吃饭,不肯一日不读书。不管现在已到了七十多岁,偶然听到一种新的学问或理论为自己向所不知者,总是多方搜求有关这一问题的书籍期刊,涉猎一下,然后甘心。由于这样的缘故,我的读书方法,在初期的二三十年,完全属于“试验与错误”的性质;后来毕竟因为路走得多,便求捷径,同时又不自揣,大胆尝试,在最近三四十年间总算获得一两条入门的捷径;但是说来话长,且待他日。现在对于一般青年略谈有关读书的几个问题,那就是:(一)为什么读书?(二)读什么书?(三)怎样读书?(四)何时读书?(五)怎样读而不厌?

(一)为什么读书

人类力量不如狮虎,敏捷不如鸟蛇,皮肤不足以御寒暑,胃脏不足以耐饥饿,而卒能制胜万物,支配自然。这固然是由于脑部之发达,能运用思考。但是个人的思考力毕竟有限,尤其是最初运用思考者收获也很微薄。其足以增强个人思考的效用者,实为语言与文字,语言可将一人思考之所得传诸他人,于是不仅集思广益,而且可以利用他人的思考所得为出发点,而由比更进一步,无需人人从头做起,这便是语言对于人类进步的一大贡献。但是语言的传布,在空间与时间上均不能达到远而久。于是人类的思考力渐渐造成一个新的产物,一方面是思考的儿女,他方面却成为思考的父母。这一个产物便是文字。文字的发展便成为可以传至远方与后世的书籍,书籍也就成为人类思考结果的库藏。

读书者可从此无尽的库藏予取予求,任意与尽量满足其欲望。手执一卷可以上对邃古的哲人,远对绝域的学者,而仿佛亲聆其以言词吐露毕生思考的心得。

这样的收获,真可谓便宜之至。他人藉手工或机械造成的物质产品,我们必须以相当代价始能获取;他人藉其思考造成的精神产品,我们除支付其物质部分的书籍代价外,都可无条件尽情享用。物质产品的效用有限,精神产品的效用无穷。前者需要代价,后者却可自由取回。许多人对于需付代价的物质产品,往往只恨财力所限,不能尽量购取;但对于不需代价的精神产品转不知尽情享用,这真是一件怪事。想到这里,为什么读书之问题便不难解答,一言以蔽之,只是把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中,人类无量数优秀分子,穷年累月,殚精竭虑所造成的精神产品,丝毫不付代价,而尽情享用罢了。

(二)读什么书

我们入了一所规模较大的百货公司,如果不按照各部门的招牌或就自己原定的需要,或就临时在此所得的引导,而选购适当的物品,则将感到茫然无所措手。现在我们面对一个万千倍于世界最大百货公司的规模之人类精神产品库藏,如果不按照各部门的招牌去选取自己的需要,或获得临时的引导,其仿惶无措尤不堪形状。这些精神产品库藏的各部门招牌就是目录学,而目录学的构成,实基于图书的分类法。图书浩如渊海,端赖分类法为之区别,以助选择。

我国图书的分类法,始之于汉刘向之《七略》,继之则为自唐迄清代之“四部”;而由于图书之愈出愈多,“七略…‘四部”的分类较粗疏,已渐感不敷容纳。

(三)怎样读书

我国向来读书的方法,就速度而言,可分为两种,一种为“一目十行”的读书法,就是只得大意、不求甚解的方法,也就是今所谓“略读”的方法;又一种为“读之千遍”的读书法,就是反复阅读、务期体会入神的方法,也就是现今所谓“精读”的方法。这两种的读书法,在西洋亦早有之。英国哲人培根氏在其所著《谈读书》之一文内,亦分书籍为两类,一为细嚼慢吞的,一为囫囵吞噬的;前者指精读,后者指略读。哪一种书应精读,哪一种书应略读,是读什么书的问题,这里不赘述。至于怎样精读和怎样略读的方法,正是“怎样读书”一问题所统辖。我认为凡要精读的书,最低限度必须履行两项手续:一是检查字典词典,二是编制卡片,关于第一项手续,由于字典可使人知悉字的正确音义,词典可使人明了词的正确应用……故对于精读的书,为彻底了解其所含蓄的意义与理想,首须对于每一字每一词均有确切的认识。我国的字,十之九为形声字,从其偏旁很易获知其读音与意义的大概,但是这种大概的读音与意义,往往不是正确的读音与意义。如果为着节省检查字典的工夫,误认大概的读音与意义为正确的读音与意义,结果难免有若干分之一的大讹误。此项讹误的习惯一经养成,势必很难矫正。又我国的语词,由于沿用之久,往往两字以上联合产生的意义,与每字各别意义的总和相差很远,试举一二显著的例子,如“不轨”一词,分开解释之,则轨为轨道,不轨只是说不合正轨,换句话说,就是不正,但是两字联合产生的意义,“不轨”恒指叛逆而言,正如所谓“谋为不轨”之意。又如“高义薄云”一词,始见于《宋书一谢灵运传》,原意指陈义甚高,但后世不明其来源者,往往用以称述人之有义气,因此,对于词语之望文生义,实际上很易陷于讹误。要避免上述两项的讹误,对于未能彻底了解的单字词语,必须时时检查字典词典,以明其真正的读音与意义。此外还有包含实质的词语,如地名人名以及各科术语,为要深切了解其内容对于地名的位置广袤及政治经济军事的关系,对于人名的爵里时代与其事功著作,对于术语的原理作用及其他种种性质,必需能知其概要,俾有助于对全文之理解。

但是检查我国字典词典,由于向来排列的顺序或按部首,或按笔画;前者难检,甚至检不出,后者虽较易检,却因同笔数的单字词语太多,检查尤为迟缓。因此之故,我国一般青年于其阅读外国书籍时遇有疑义辄查字典者,对于本国书籍之阅读往往不愿多查字典词典;此无他,即由于外国文的字典词典系按二十六字母排列,具有一定的顺序,一检即得,至为便捷,与我国的部首难检而费时,及笔画之检查费时更多者迥不相同,故对于勉能揣测其大意者,辄不愿多费时间以检查字典词典,结果往往以讹传讹,习非成是,终身不改。我因要使我国字典词典能如外国字典词典同样容易检查,以消除上述之弊,曾经消磨了两三年的光阴,创作一种新的检字法,称为四角号码检字法。经过许多次及许多人的实验证明,凡用该法检字者,每字最速只需时十秒点九,比诸按部首法及笔画法检查,每字平均可省时一分三十秒。如果我国一切的工具书皆能按此方法排列检查,则人之一生约可节省时间两年,其合乎速检的条件,至今似尚无他法可以比拟。至于学习之容易,也远非旧日的部首法所及。其详细方法见于我所著的各种字典词典,兹不赘述。

关于利用卡片的方法,凡就所读的书,对其内容某一段落认为足供将来参考者,可以卡片列其标题及所见书籍的页数,再将累积的卡片分类排列,则于应用时一检有关的标题,便可以在已经读过许多书籍的某些页中同时搜集许多有关的资料。英国学者斯宾塞尔氏生平读书治学的方法,极善利用卡片。及其去世,遗下十数万张的卡片皆为心血之所集中,而按科学的方法为之编次,随时一检即得无量数的资料。这方法比之我国旧日习惯把读过书籍的重要部分各加密圈,或另行抄录者,其省时便捷实远胜之。

以上所述系属于精读的方法,其对于略读的书籍,即我国所谓可以一目十行者,实因读书已有经验之人对于书本所载,一瞥之下便可知其大意。但此非尽人办得到。然而书籍既有精读与略读之分,在读书的经验不深者,其对于应行略读之书未必能一目十行。因此,其所采的方法,在我国向来只是尽速阅读,得其大意,则不必细细推敲。然在外国文的书本与其忠实的译本中,如果是叙述性的著作,其每段的首句往往为全段的主脑,读此居首一句,便不难略知全段的大意;于是要达到一目十行之目的,这却是方法之一。此外欧美出版的书籍与现今国内的若干新书多附有详细的索引,因此,对某一书只要参考其中一部分者尽可随时先检索引,对其中足供参考的资料始予阅读,其无需参考者不妨缺略,这也是略读之一方法,转较一目十行更为迅速了。

(四)何时读书

假使能如理想,则读书固要有适宜的环境,还需要充分的时间。因此,许多人便以为只有学校或研究所中才能够读书,才有充分的时间读书,其实并不如是。就我个人的经验,除小时候在学校读书只有几年,少壮之年在学校教书六七年,中年在中央研究院任研究员不满一年以外,其他的时期无论担任何种职务,在百忙中或忧患中,几乎无日不腾出一些时间来读书,数十年来如一日。

我因此深深体会,一个人只要志愿读书,断没有腾不出时间的,于一日二十四小时之中,除去睡眠饮食等时间至多不过十小时,工作时间至多也不过十小时外,每日最低限度当有四小时可以读书。星期休假尚不在内。以在学校每日读书的时间计,平均不过十小时;如此则出校以后,愿继续读书,两年半的时光当可等于在学校中之一年,何况学问之道,愈走愈熟,进步也愈速呢?至于一年之中,在学校向有暑假与寒假,尤其是暑假为期特长,似乎在夏季特别不宜于用脑读书。假使寒暑假可利用以供实习观察或其他有用的作业,那还罢了;否则年龄较稚的学生最易荒疏了他们初得门径的功课,年龄较长的学生,最易儒染了社会流行的不良习惯。我远在三十年前曾经发现我对于暑假寒假制度的怀疑,而以为在目前的中国是否有其必要,假使暑假寒假概行取消,是否可藉此缩短学校的修业年限,以减轻国民的负担。即或暑假寒假为着其他的理由,仍有其必要,究竟如何始能维持学生在此期内的适当自修,实亦值得教育界的特别注意,依我的经验,暑期读书实无碍于健康,但如假期另有适当的利用,同时也不使学生完全放弃读书,我也并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