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也。东坡本人读的技术如何,亦有记录,宋无名《道山清话》云“东坡在雪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有二老兵皆陕人,给事左右,坐久甚苦之。一人长叹操西音日,知他有甚好处,夜久寒甚不肯睡,连作冤苦声。其一日,也有两句好。其人大怒日,你又理会得甚底。对日,我成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党卧而闻之,明日以告。东坡大笑日,这汉子也有鉴识。”这一段虽然是幽默讽刺,但可见东坡寒夜读书,读到高兴会心的时候,不自觉的咨嗟叹息。
可以断定东坡是善于读道的,所以才有上面“三分诗七分读”的隽语。
读书当然是以本地的语言音调为准,孔夫子在武城闻弦歌之声,自然是山东口音。清人施山著的《姜露庵杂记》云:“酸楚、凄楚,皆以楚字作悲苦解,良以楚声幽怨怛侧,今湖北人读书,尚如妇人哀哭,虽诵燕飨衍乐之诗,其声亦苦。”读书犹如妇人哀哭,歌欢乐之诗亦悲,与齐鲁书声正相反。但是其声调虽苦,其情绪则颇欣然。
关于读书这门课题,后来有人把它发展提高,要求读书须有幽雅环境,吴从先《小窗自纪杂著》云:“仙人好楼居,余亦好楼居,读书宜楼,其快有五,无剥啄之惊,一快也,可远眺,二快也,无湿气侵床,三快也,木未竹颠与鸟交语,四快也,霞宿高檐,五快也。”(古今说部丛书一集)吴先生不知何许人,他希望在鸟语花香之间读书,真是雅士。今天一般人都住楼房,不知能否领会读书的快乐。又有朱熹其人撰的《北窗呓语》,对于读书更有讲究,他说“少年读经,其功专也,中年读史,其识广也,晚年读释典,其神静也。至若最无聊时读庄列诸子,不得已时读屈宋骚经,风雨时读李杜歌行,愁苦时读宋元词曲,醉中读齐谐志怪,病中读内景黄庭,各随其宜,互得其趣,人生安有一日可废书哉。”这位朱先生不只好读书,而且有一套读书的经验理论。规范化的安排处理,不免过于机诫,恐怕还是空想说而已。
总而言之,读书虽是个人的兴致、习惯问题,其内涵不只是技术,且有理论,其中颇有道理。
焚书
秦始皇焚书坑儒,后世则坑儒焚书。
我自30年代至60年代,无论居京旅沪,在计在蓉,经常出入书肆,搜求旧籍,日积月累,积少成多,质量上新旧都有,数量上则满坑满谷。因懒散成性,未暇整理,于是架上桌上,大小皆书,这些事物,就一个知识分子来说,是抽象的财富,是研究做学问的资本,不用说,知识分子对这些是很重视,很珍贵的。但是自50年代后期,常听到反对“厚古薄今”的言论,批评“白专道路”的意识,逐渐觉得对于这些东西应该重新估计,才好转变观点立场。思想还没有完全转过来,文化大革命突然开始,扫除“四旧”,急风暴雨,电闪雷鸣,雷霆万钧之力,使古圣先贤无处藏躲,平常视为所有的财富资本,一夜之间变成严重包袱,此时所要考虑的是平安,顾不得身外之物,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头脑吓昏了,认为图书是“四旧”的罪证,只有销毁它才能安全。
那时我住平房,有街坊同住,有积极分子时来考查,只得找机会偷偷饶书。
烧书不简单,有图像的洋纸烧不着,受潮湿的书烧不着,越急越冒烟,俗话说“烧纸引鬼”是可怕的,陆续烧了三个月,其中有李卓吾的《藏书》、《焚书》都是原版,是用大价买来的,每次要烧的时候,我真舍不得,把它捡出来,拍拍土放在一边,最后想起古人说的玉石俱焚,还是狠心把它烧了。因为李卓吾好发怪论,我很喜欢他,又害怕由于他的怪论惹事,把它烧了,一方面心痛,同时也自我安慰。书刊多了,虽然不断地用星星之火燃烧,仍不能解决眠前的障碍,有一次我出去找了一位收破烂的老大爷,推着三轮车,趁院中无人,请他帮忙.说了些好活,他才答应,进门来我捆书,他约(音腰)斤,又急又累,装满一车,他看我满头满脸是汗,便说行了,劝我休息。实则我是满脸泪汗交流,这一次痛快,书价是七分钱一公斤,一共卖了八元钱。后来同书铺的老友谈起,他大叫一声,跳起多高,不啻为我洒一掬同情之泪。因为有许多书都是他们经手给我找来的。
社会上一些事情,常常是来回转,文化革命时,街道上拍卖抄家衣服,陪嫁的丝缎旗袍,还没上身,到处都卖,五毛钱一件,现在大宾馆礼仪小姐穿的旗袍,要多少银子,此一时,彼一时,这且不谈。文化革命中期,中华书局重印了李氏《藏书》、《焚书》并大加表扬,据说因书中称秦始皇为“千古一帝”,称武则天为“圣君”,称冯道为“救时贤相”等等杰出议论。我因为喜欢此书,托人买了一部,不胜感慨,提笔在书皮上写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是“焚书焚后买焚书”。以上这些往事,现在说起来颇具戏剧性,然而在当时,确是一幕苦戏。
买书
1978年文化革命结束后已经两年,这时才清理知识分子的问题,十年浩劫中,我写的一包检讨被掷还,叫我自己销毁,经过烟消火灭之后,我的问题,化为乌有。一阵兴奋之后,感觉到拨乱反正,天下太平,同时获得正式退休,时间上无牵无挂,悠游岁月,经济上发还一笔冻结的工资,顿时感到宽松富裕。
身心安定之后,怎么办,干什么,于是重振旧业,还是读书,首先的问题是增补书,此时的书市,不断出现一些好书。都是抄家后流失出来的。还有东安市场、宣内大街两处中国书店,经常处理降价图书,我选购了不少,又进入了“读书乐”的环境,宋陆友仁《研北杂志》云:“刘禹锡尝谓,?讨书传,最为乐事,忽得一异书,如得奇货,好求怪僻难知之籍,穷其学之浅深,皆推其自出,有所不及见者,累日寻究,至忘寝食,必得而后已,故当时士大夫多以博洽推之。”
平常我们只读刘禹锡的诗,而不知他好书做学问的事。
这一时期,我尽力购进许多图书,其中颇有善本好书,惟此一时期,时间甚短,书的本身,逐渐缺乏,书价亦继续上涨,衍成近日买不起书,望书兴叹的局面。
换书跑书店成了习惯,选书买书成为嗜好,买书需要钱,书价贵了,需要更多的钱,钱是维持生活的,买书多了,势必影响生活,不能两全。褚人获《坚瓠补集》二有《贫士买书为室人所谪》云:“张无择(抡)贫土也,所得馆谷,悉以买书,每为室人之谪”,刘武城戏成《如梦令》云“万卷百城相亚,滋味浑如食蔗,急切不逢时,时至黄金无价,休骂,休骂,浊酒没地难下。”将仅有一点薪水买书,当然会遭到妻室的反对。又清人刘声木《苌楚斋续笔》卷二:昆山徐懒云茂才买书无钱,自嘲云:“生成书癖更成贫,贾客徒劳过我频,始叹百城难坐拥,从今先要拜钱神”。读书人无钱买书是古今寒士不能解决的憾事。
近十年来,书价急剧飞涨,许多钱买不了几本书,于无法中想办法,以书易书,以古物换书,即是以木刻古书换新排字的平装本,我常用的《九朝东华录》及《青史稿》,看后没有归架,几次搬迁,缺失很多,又因待用,由中国书店雷梦水先生选购一部《东华录》价数百元,以旧书易之,又中国书店老友郭纪森先生亦帮忙换得一些用书,文化中人互相关怀协助,其热忱可感也。
文物、图书、字画,本来同源,以文物换书,自古已然,宋人《道山清话》云,“张文潜常言。近时印书盛行,而鬻书者,往往皆士人躬自负担。有一士人,尽掊其家所有。约百余千,将以入京鬻书。至中途遇一士人,取书阅之,爱其书而贫不能得,家有数古铜器,将以货之。而鬻书者雅有好古器之癖,一见喜甚,乃日毋庸货也,我将与汝估其值而两易之。于是尽以随行之书,换数十铜器,亟返其家。其妻方讶夫之回疾,视其行李,但见二三布囊磊石鬼然,铿铿有声,问得其实,乃詈其夫日:“你换得这个,儿时近得饭吃,其人日,他换得我那个,也几时近得饭吃,因言人之感也如此。”张文潜是苏东坡的好朋友,经常在一起讲笑话,有时以笑话讥讽王安石。这个寓言式的笑话,当然不一定是事实,然而说明当时已有以古物换书的情况,是带有警惕性意义的,说明爱书和好古的两个书呆子,不如一个妇人聪明有见识,图书文物虽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吃饭。
以书易书,以文物换书,在文化界是普通事,封建社会还有以人换书者。
《碧声吟馆谈麈》卷四记《美婢能诗》云《静志居诗话》载:明华亭朱吉士大韶,性好藏书,访得吴门有宋椠袁宏《后汉纪》,经陆放翁、刘次溪,谢叠山手评,饰以古锦玉签,遂以一美婢易之,婢临行时题诗于壁云:“无端割爱出深闺,犹胜前人换马时,他日相逢莫调怅,春风吹尽道旁伎。”吉士见之惋借,未几捐馆。这位朱学士真是书痴书愚,不惜以美婢换一部宋版书,一时高兴做错,及见婢诗,后悔莫及,快怏而逝。读之令人感慨,戏剧中常做人“莫怀古”实针贬之言也。
我和书的关系如此,虽然暂告一段落,但还没有结束。
1995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