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兴尧
五十年前我写过一篇《书林逸话》,刊在1942年上海《古今》杂志上,1957年张静庐编注《中国出版史料补编》,又把它收入重印。《逸话》中概述了当时书业之盛衰变化,图书之流通聚散,书商之收集经营,藏书家之交递起伏,以及专家学者对图书价值观的衍变等等。转瞬之间不觉半个世纪过去,检视回顾这数十年间,图书的出版流通,其发展情况,今昔大异,营运经过,曲折复杂,实非片言小记所能尽者。当前事实,将俟将来学士文人或图书专家执笔记述,以存一代信史。
我和书打交道已五十余年,平生与书的关系,可以说盛衰相伴,荣辱与共,在任何环境中,没有离开过它。但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又亲眼抛弃它,亲手焚毁它,悲伤痛惜之情,实非语言文字所能描绘。现在就我的志趣,写成随笔,从时间环境分成两段,谈藏书、抄书、读书三者,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谈焚书、买书、换书三者,是文化革命以后的情况,概略叙述,聊抒胸怀。
关于藏书的内容,过去与现在、大不相同,过去大皆注重旧刻,如宋元版本,名家批校,及孤本秘籍,价值甚高,书业人员把这些书称为“善本”。其他一般书籍,如近现代人的诗文集及笔记小说等,书商称为“用功的书”。善本书现在已不多见。偶尔出现,则归公家图书馆收藏,个人无力购存,在使用价值上亦不需要,现今所谓收藏,是指普通一般的新旧书籍,因此对于藏书的内容与性质,已根本改变,由过去的摩挲观赏,变为现在的参考使用,这是文化学术的发展进步,书由古董变为资料,由欣赏变为实用。
藏书
过去藏书家,有高低层次的分野,高级藏书家其本身即代表文化学术,学者倾注毕生精力寝馈于此。清乾嘉时学者洪亮吉(字稚存,号北江,乾隆五十五年榜眼)沉研经史,其《北江诗话》卷三论藏书家云:“藏书家有数等,得一书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谓‘考订家’,如钱大昕、戴震诸人是也。次则辨其版片,注其错讹,是谓校住谁家,如卢文弓召、翁方纲诸人是也。次则搜采异本,上则补石室金匮之遗亡,下可备通人博士之浏览,是谓‘收藏家’,如范氏之天一阁,吴氏之瓶花斋,徐氏之传世楼诸家是也。次则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谓‘赏鉴家’,如黄丕烈、鲍廷博诸人是也。”洪氏将藏书家分为四类,加以论评,概括区分,在清朝中叶,这些人确实代表了一部分学术思想。
藏书家中有的是兴趣所在,为了进行研究;有的则类于玩弄古董,流为书痴,常见藏书中许多闲章,如“子子孙孙永宝之”之类。这些人确实是嗜书如命,希望永远保存家中,世人又目之为书愚,痴者主观爱好,愚者为书所迷。
清人陈金诏自号古愚者,著有《观我心室杂著》(成丰八年刻本),其《笔谈》中云:“《读书敏求记》载:赵清常殁后,于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据《藏书家考略》赵琦美字元度,号清常道人,官刑部郎中,好藏书,尝假借善本抄写网罗而校住谁之。钱谦益称为近古所未有。)赵氏嗜书,死后子孙卖书,犹在山中痛哭;《敏求记》作者对鬼说话,讥其所见不达,然而嗜书如命者确有鬼哭精神,因为有不解的情结,遂有心理上的幻觉,似迷信而非迷信。《笔谈》又云:“纪文达公常语董曲江日,大地山河沸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倘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鉴赏家指点摩挲日,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日,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故我书无印记,砚无识铭,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不复问为谁家物,何能刻号题名为后人作记哉,所见尤洒脱也。”
话虽如此,实际不然,许多知识分子,因为研究参考的需要,节衣缩食,不断买书。五十年来我亦未能例外,为了买书,以致生活困难,决不后悔。现在已是垂暮之年,火已烧到眉毛,每见好书,仍眼馋手痒,积习难改,永不自觉。
抄书
过去图书流传不广,一是因系木刻,印刷有限,一是交通不便,不能遍及遐迩,抄书便为知识分子的重要课业,如上文所述赵清常事,尝假借善本抄写,网罗而校住谁之。仁和许善长撰的《碧声吟馆谈麈》卷四(光绪四年刻本)《记赵捞叔》云:“余家藏有顾亭林先生《肇域志》手稿二十册。先曾祖得之粤东藩司任内,先祖爱如珍宝,藏之内室,不与群书同列。一时阮文达、孙文定、李列斋、陈恭甫诸老辈题跋盈寸。漂阳缪武烈公观察杭嘉湖时,亲诣索阅,爱不释手,亟欲借录副本。余云:奉祖训,不令出门,如观察欲抄,可倩人先来翻阅,然后付抄。观察欣然。次日,观察命门下士数人褛被而来,宿于小园中。有会稽赵[扌为]叔(之谦),观察高弟子也,因得朝夕聚晤。阅数月而书成,此王子癸丑年事也(成丰二年三年)。丙辰余入都洪职叔计偕来都,因得重聚。己已(同治八年)余奉檄来江苏,谒武烈大少君芷汀观察,亟问抄本存否,观察喟然日:庚申辛酉杭州两次失守,手稿已遗失,同归于尽矣。按《肇域志》乃顾炎武名著,向无刻本,成丰年十一年太平军两次人杭,缪氏抄本,毁于战火。文中特悒赵[扌为]叔经历,按赵之谦乃当时最著名的书画篆刻家,为一代大师,参加为缪氏抄书,名著名抄,弥足珍贵,惜未能保存下来。
30年代、40年代我曾抄录过一些书,大都是关于史地方面的孤本抄本,其中最大的一部,是清初《张青碉集》。1935年我在上海主编文史杂志《逸经》,北京老友谭其骧署名禾子寄一篇论文《从董鄂妃谈到张宸》分四期刊出,引起学术界的极大注意,因为澄清了顺治帝与董鄂妃许多传说。我回北京后,知道系东方文化委员会图书馆所藏,经过各方努力,获得借阅,此书系原抄本,共四厚册,封面上有何绍基题记,何题云:“嘉庆己卯(二十四年)夏,在龚定庵处见此书,假归,阅未竞,为魏默深取去,采入《经世文编》。知世无刻本,惟上海徐紫珊家有之,后因周芝生任上海道,始属其借抄寄都,盖逾年始至,得此书之难如此,而三君已先后作古人矣,咸丰己未(九年)初春崾臾何记于烁源讲社。”并有“道州何氏所藏图书印”。原抄本共四厚册,每册约百余页,我自己手抄第一册,余三册托人抄录,费一百余元,当时虽竭人力物力,亦不顾也。
按张宸字青碉,上海人,清初著名文学家,顺治一朝宫廷文字,多出其手。盖清初史案,疑问很多,而以顺治出家与董妃行事,最为后世传说误解,对此,张集记载极详。近代史学家孟心史(森),陈援庵(垣)两前辈,皆撰文考证,孟著《清初三大疑案考实》,陈撰《汤若望与木陈?》,虽皆援引他书,要皆以此书为根据,其有关清初史事之重要,于此可见。此书至今犹未刊印,故我所抄此集,亦可称为孤本,当时不免费事,而其效应,保存了濒于灭绝的史料文集。
读书藏书、抄书,不是作为装饰品,束之高阁,而是要坐下来慢慢地细读。
最早提倡读书的是孔子,《论语·阳货篇》:“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孔夫于听到门人读书诵诗,就很高兴,古人云:“夜半犹闻读书声”,自来就重视读书,因为书声是代表文化。
现在读书比较简单,对于诗词,高歌吟咏,对于散文,则当众朗诵。所谓读书,实际是看书、阅读,是默记,不是出声的咏叹。
自来在学校读书,要出声朗诵,要求抑扬顿挫,音韵挫锵,科举时代以诗文取士,一些酸秀才,读书时摇头晃脑,要读出一个韵味来,读书亦有读道”
不是瞎哼哼。
宋朝开始以科举取士,最讲究读道,僧人文莹撰的《玉壶清话》卷八云:主沔字楚望,端拱初参大政,上(宋太宗)每试举人,多令公读试卷,沔素善读书,纵文格下者,能抑扬高下迎其辞而读之,听者无厌,经读者得高选,举子常纳卷,祝之日,得王楚望读之,幸也。若然,则善于读者,不为无助焉。”可见王沔的读卷,非同小可,关系到举子的前途。
大文学家苏东坡是最讲究读道的,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云:“昔有以诗投东坡者,朗诵之而请日,此诗有分数否,坡日十分,其人大喜。坡徐日,三分诗,七分读耳。此虽一时戏语。然涪翁所谓‘南窗读书吾伊声’,盖读书者其声正自可听耳。”东坡对客人读诗的评论,虽戏言亦是直言,正如世俗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