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要我谈谈“治学经验”,我感到惶恐,所以久久没有动笔。论年纪,我已七十七岁了;谈学问,不但离“升堂”还十分遥远,说句真心话,连门径还没摸清楚呢!
我1934年大学毕业,读的中文系,系主任是闻一多先生,名师有游国恩、张怡荪、闻在宥、丁山、肖涤非……诸位先生,都是学术界有成就的学者,而我却没有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东西。当然,也不是说毫无所得,意思是说我没有走研究这条路子,而把精力全灌注到文艺创作中去了。
上了年纪,觉得心里空虚,别人以为我什么都懂,其实是无知或知之甚少。
为了填补过去的空虚,二三十年来除了从事写作,把时间大半用到读书上。我有一些藏书,不到一万册。我读书不是为了研究,不集中在一个目标上:读的很杂,但连个“杂家”也说不上。茅盾先生在给我的一封信上说,他青年时代如饥似渴地读线装书,灯下一连读三小时,把眼睛都弄出了毛病,想成一个杂家。老来自叹,虚度年华,一事无成。茅盾先生十分谦逊,但我觉得这番话决非客套。何况我这个连给茅盾先生做学生还不一定及格的人!
我读的书,范围广泛;什么经啊,史啊,集啊,都想摸一摸,还热心读一些报刊上的讨论文章。我想从各方面找一点常识,和专家朋友们谈起来可以插上嘴。学海无涯,古人终生不能穷一经,当代我认识的许多专家朋友都是把几十年的时间、精力集中在一点上,才能作出成绩,承前启后。我哪能比?因为我是以创作为主,以读书为副。当然,创作与读书有着密切的关系。杜甫不是说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学术部类繁多,一个人能力再大,天才再高,也不可能样样都精,成为多方面的专家。从研究角度上讲,应当选定一门,全力以赴。但选定一门,又必须懂得多门,博中求精,多而专一。学问虽然门路很宽广,但彼此都有牵连,即使科学与文艺,也决非别如天渊。所以,王国维谈研究学问的三种境界,确系有价值的经验之谈。
毛主席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无论干什么工作,全凭着一点锲而不舍的精神,拼命追求的劲头。读书,研究学问,从事文艺创作,都少不了这点精神和干劲,否则就无所成,或不能大成。古往今来作出重大贡献的科学家、学者、文学家,几乎无一例外。当他们从事工作的时候,潭思凝神,屏弃一切,甚至废寝忘餐,如傻似痴。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举一可能漏万。
我喜欢看书,但既无系统,又不专注。看书为了增加一点知识,不是为了研究。我看的书,为数极少,偏重文艺,特别是古典文艺作品,不论散文、小说、诗词,都想涉猎,特别对于后者兴趣尤浓。我的日用的几架书柜里装的全是这类东西。我枕头一边,堆得高高的,也全是古典诗词和诗论之类。
我读古人书,但并不下大工夫作研究工作,大有读书不求甚解之意。读的时候,浓圈密点,旁注,十分认真,一句一字也不放过;以求吃尽其中味,对作者的感情、思想、所处时代环境以及艺术表现特点,都要求大体了解。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已偏爱的作家。我个人对古代诗人,偏爱杜甫、苏东坡。可是,对他们的作品并不盲目称颂。有的我为之击节,万遍常新;有的则以为平常,并不令我佩服,不论多伟大的作家,也并非字字玑珠。
我们读古书,尊敬古人,但不应迷信古人。应该心中有个自己的评价标准,拿它去衡量一切作品。当然,这个标准的树立是不容易的,这需要多种条件。
这与个人的人生观、文艺观是分不开的。读书与生活经验也大有关系。
人云亦云,拾人牙慧,像叫花子讨求残羹冷炙一样,毫无意义而且是应该羞愧的。论古人,评今人,要有创见,这就得有修养。
我自己,把五十余年的精力,放在文艺创作上去了,对于学术,有兴趣而缺乏知识,根本谈不到什么研究,更个用说成绩了。
虽然如此,一点点甘苦经验还是有的。
我读书,只是欣赏。但有时也运用思考,有一星半点个人看法和想法,这或许可说“读书得间”。我也常常将这一得之见,质诸专家朋友,供他们参考。
我欣赏东西,特别是诗词之类,全凭两点,一点是长期的生活经验,另一点是五十多年的创作实践。用这两点去体会,去印证。
这两点,看似平常,得来却不易。我也写点有关古文、古诗之类的随笔文章,也对当代文艺创作抒发点个人的感想;本钱就是凭这两点。
当然,书本知识,虽然甚少,到底还有一星半点。
给我出了《治学经验一席谈》这个题目,好似一顶大帽子,在我的头上乱晃荡,草草千余言,离“治学”十万八千里。
1981牟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