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
从前我立志做艺术家,喜欢法国弗禄倍尔以几十年的光阴写几部小说,我也要把我的生命贡献给艺术,在北平香山一个贫家里租了屋子住着,专心致志写一部小说,便是后来并未写完的《桥》。我记得有一天我忽然有所得,替我的书斋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常出屋斋”,自己很是喜悦。因为我总喜欢在外面走路,无论山上,无论泉边,无论僧伽蓝,都有我的足迹,合乎陶渊明的“怀良辰以孤住”或是“良辰入奇怀”,不在家里伏案,而心里总是有所得了。而我的书斋也仿佛总有主人,因为那里有主人的“志”,那里静得很,案上有两部书,一是英国的莎士比亚全集,一是俄国的契诃夫全集英译本,都是我所喜欢读的。
我觉得“常出屋斋”的斋名很有趣味,进城时并请沈尹默先生替我写了这四个字。后来我离开香山时,沈先生替我写的这四个字我忘记取下,仍然挂在那贫家的壁上,至今想起不免同情。
我今天提起这件事,是与我读论语有关系。有一天我正在山上走路时,心里很有一种寂寞,同时又仿佛中国书上有一句话正是表现我这时的感情,油然记起孔子的“鸟兽不可与同群”的语句,于是我真是喜悦,只这一句话我感得孔子的伟大,同时我觉得中国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孔子这话的意义。不知是什么原故我当时竟能那样的肯定。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这样说,除孔子而外,中国没有第二个人有孔子的朴质与伟大的心情了。庄周所谓“空谷足音”的感情尚是文学的,不是生活的已经是很难得,孔子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的话,则完全是生活的,同时也就是真理,令我感激欲泣,欢喜若狂。孔子这个人胸中没有一句话非吐出不可,他说话只是同我们走路一样自然,要走路,开步便是在人生路上走路了,孔子说话也开口便是真理了,他看见长沮桀溺两个隐士,听了两人的话,便触动了他有话说,他觉得这些人未免太狭隘了,不懂得道理了,你们在乡野之间住着难道不懂得与人为群的意思么?恐怕你们最容易有寂寞的感情罢?所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山林隐逸触起孔子说话。我今问诸君,这些隐逸不应该做孔子的学生么?先生不恰恰是教给他们一个道理么?百世之下乃令我,那时正是五四运动之后,狂者之流,认孔子为不足观的,崇拜西洋艺术家的,令我忽然懂得了,懂得了孔子的一句话,仿佛也便懂得了孔子的一切,我知道他是一个圣人了。我记得我这回进北平城内时,曾请友人冯至君买何晏论语集解送我。可见我那时是完全不懂得中国学问的,虽然已经喜欢孔子而还是痛恶程朱的,故读《论语》而决不读朱子的注本。这是很可笑的。
抗战期间我在故乡黄梅做小学教师,做初级中学教师,卞之琳君有一回从四川写信问我怎么样,我觉得很难答复,总不能以做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回答朋友问我的意思,连忙想起《论语》学而一章,觉得有了,可以回答朋友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在乡间的生活可以学而一章尽之,有时是“不亦悦乎”,有时是“不亦乐乎”,有时是“不亦君子乎”。“有朋自远方来”的事实当然没有,但想着有朋自远方来应该是如何的快乐,便可见孔子的话如何是经验之谈了,便是“不亦乐乎”了。总之我在乡中八九年的生活是寂寞的辛苦的,我确实不觉得寂寞不觉得辛苦,总是快乐的时候多。
有一年暑假,我在县中学住着教学生补习功课,校址是黄梅县南山寺,算是很深的山中了,而从百里外水乡来了一位小时的同学胡君,他现在已是四十以上的一位绅士了,他带了他的外甥同来,要我答应收留做学生。我当然答应了,而且很感激他,他这样远道而来,我哪里还辞辛苦。要说辛苦也确是辛苦的,学生人数在三十名左右,有补习小学功课的,有补习初中各年级功课的。
友人之甥年龄过十五岁,却是失学的孩子,国语不识字不能造句,算术能做简单加减法,天资是下愚。慢慢地我教他算乘法,教他读九九歌诀,他读不熟。
战时山中没有教本可买,学生之中也没有读九九歌诀的,只此友人之甥一人如此,故我拿了一张纸抄了一份九九歌诀教给他读。我一面抄,一面教时,便有点迁怒于朋友,他不该送这个学生来磨难我了。这个学生确是难教。我看他一眼,我觉得他倒是诚心要学算术的。连忙我觉得我不对,我有恼这个学生的意思,我不应该恼他。连忙我想起《论语》一章书:“子日:有教无类。”我欢喜赞叹,我知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了。这章书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们不从生活是不能懂得圣人了。朱子对这章书的了解是万不能及我了,因为他没有这个经验。朱注日,“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气习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这些话都是守着原则说的,也便是无话想出话来说,近于做题目,因为要注,便不得不注了,论语的生命无有矣。
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