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也还应该说明一下,不应该“分”的书,是绝对地不能使之“分”的。有的古代的藏书楼或图书馆,原是十分完整的,自有其历史的意义与作用的,保存在一起,那末,就会发挥其应有的很大的作用。一旦分散开了,就会碎割零切,不成片段,起不了什么作用,除了毁灭了一个古老的好的图书馆之外别无其他的好处。且举几个实际的例子。像宁波天一阁、上海徐家汇图书馆、上海中华书局图书馆、上海亚洲文会图书馆等等,都有相当悠久的历史(天一阁的历史是四百五十年,徐家汇图书馆的历史是四百年)。其藏书的性质也是各树一帜的。把它们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是有其必要的,也有其需要的。像徐家汇图书馆,其度藏各省方志的书库,是一省一省地做好了书架的,检阅起来十分方便。何必加以更变,徒增纷乱呢?我们不应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甚至有害的事。又像中华书局图书馆,搜罗清末以来的各级各种的教科书最多,是研究近百年的教育史的和从事教育工作的同志们所最需要的一个大的丰富的宝库。如果“分”散了,有何意义呢?又像亚洲文会图书馆里的藏书,以整套的有关东方学的书刊为主。如果中国科学院一旦成立“东方学研究所”之类的机构,将它作为一个图书馆的基础,乃是一个十分合乎理想的,也是十分切合需要的事。如果把它“分”散了之后,再要建立起像那样规模的一个图书馆来,便非十年、八年不为功了。学术研究的“甘苦”,在图书馆需要方面最能表现出来。国家对于科学研究事业是以大力发展之的,对于像这种有关整个科学研究事业发展前途的图书分配、调拨工作,是应该细致地、慎重地、合理地,而且还应该十分迅速地进行的。
谈印书
古书常是孤本传世,难于广泛地流通。有些是原稿本,那末,更是天壤间只此一帙了。数量少而欲读之者多,那末,势非出于重“印”之一途不可。仅仅只印它百部、干部吧,已经是化身为百,为千,能够供给千百个人或更多的人使用的了。有些旧报纸,极为珍贵的“孤本”,为了找材料的人太多,已经被翻阅得字迹都磨消了,纸张都松脆了,已经到了不可再阅的地步,然而还有人在翻阅。为什么不赶紧地重“印”它若干份呢?有些旧杂志,从第一号起,已经将近几十年或百年了,全份的不可再得,特别是外文的、专门性的杂志,那末,翻印个五六百份乃至千份,也是完全必要的。这实在可算是直接地为科学研究服务了。
但那些外文的整套的旧杂志的翻印方法,却大大地值得考虑。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向达先生向我诉苦,他那里藏有外文的全套数学杂志等等,翻印者们向他借出重印。怎能不借给他们呢?等到印毕归还,原书已经松脆得不能再读了。原来是用了“龙门”式的影印方法。将原书拆散了,一页页地直接上版印出的,这个方法,可谓鲁莽灭裂之极。对于新出版的书的重印,或者可以如此做,因为原书还不难得,糟蹋一部、两部的,还不会怎么心痛。对于宝贵的图书馆的珍藏品,也用如此的方法处理之,实在未免只顾眼前,不问后果了。如何对得住国家的宝贵财产呢!为什么不多花些工夫,多用些费用,改用石版或胶版的照相影印的方法呢?原书既可不受损伤,版面也格外显得清晰,预约者所要花的钱也并不会增得太多的。何乐而不为呢?这样地粗暴地对待国家所有的珍贵的图书的态度和办法是不能再容许继续下去的了。
说起照相影印来,对待原本古书的态度岂是更谨慎、更仔细注意于保护原书些?一般说来,爱护原本古书的基本思想是建立起来了,但有的出版社态度还不免粗暴。原来是被拆散了照相的。等到还原时,式样就有些更变了。有的装订得四不像,十分地狼狈。我有一册《水浒传》的插图,被一个出版社借去照相制版。等到若干月之后还给我时,许多页上都贴满了白纸,写了不少说明,要一撕下,原书的页子,就会随之而破裂了,只好随它那样满身披挂了碎纸条下去。怎不令人气愤呢?
不过尽管有些重“印”的办法不对头,重“印”还是一件好事,而且是一件必要的事。
印书的办法多矣。这里只谈谈古书的重印。按重“印”古书的办法,有照原书影印的,有用铅字排印的,有加以标点的,更有加以新的注解的。
在过去,总爱经史子集一道印,所谓《四部丛刊》,《四部备要》之类,流行甚广,恰好配合所谓“国学必读书目”之类的风行于世,大是无聊,只不过让有钱人的客厅里有一套新颖的陈设而已。在其间,《四部丛刊》是采用善本加以影印的,《四部备要》则是采取通行本加以排印的。《四部备要》里的若干照“古本”排印的书,其实只是窃之于《四部丛刊》的,像唐《孟浩然集》,就是一个证据。还有《国学基本丛书》则是加以标点的,《学生国学丛书》则是新的选本,并加以新的注解的。他们都是用“国学”或“四部”的大招牌,包罗了不少东西。但所有那些东西,给专家们使用是万万不够的,给初学者们使用却文嫌其太艰深,同时,没有用的东西也太多。还不如像从前世界书店出版的《四书五经》、《诸子集成》、《文选》等,反而大有用处,廉价而使用方便。开明书店出版的《二十五史补编》则是供给专家们使用的。
现在如果重“印”古书,应该取过去之所长、而弃去其所短,换一句话,就是说,包罗万有的东西不应该再有了,除非说明是专门供给中、小型图书馆用的。其实,连中、小型的图书馆,对于那一类的“四部”、“国学”也是不会欢迎的。其中有多少是“废物”!但比较专门化的东西却是必要的,且无论对于专家们或初学者们都是需要的。所谓专门化的东西,指的是,凡“印”书一定要成“类”成“门”,像《二十五史补编》或《诸子集成》那样。现代的读者们,专家们,需要的是自己本行的东西和应该参考的东西,而不是“包罗万有”
的“丛刊”、“备要”、“文库”之类。我们悬想:应该重印的专门书有多少?医药卫生的书不是很需要么?不仅给中医看,也要给学习中医、中药的医生和药剂师看。但这一类的书,印错了一个字,排错了药品的分量,就会出大毛病,甚至会死人;所以,必须慎之又慎地重印,而且对于古本医书,应该用原著或最好的、最可靠的本子影印。其整理、排印的一部分更必须三校、五校,以至尽善尽美为止。人命关天,岂同儿戏!农业科学的书,也是今日所急需的。那末重要的一部《农政全书》(明徐光启著),今天还没有新版子呢。我们古代的农业科学的知识多么丰富,且是切合于本国、本地的需要的;它们乃是千万年的农事经验的总结。怎能不搜集起来,作为一部乃至若干部的“中国农业丛书”、“中国花木种植丛书”等等,陆续出版呢?这是有关于国计民生的事。乃至小说、戏曲、历史、地理等部门,也都是亟需有一套套的大大小小的丛书出版的。单就历史而言,关于《史记》的注解与考证就可以出一部大丛书。宋代、元代、明代的史料书,更是汗牛充栋,决不是一两部丛书所能包括得了的。其他,前代学者们未刊的著作,更不知有多少。今天把他们搜集起来,为他们延千百年的寿命,且化身千百,各地乃至各国都有机会读到,岂不是盛事!像宋代写本的《洪范政鉴》,孤帙单传,至今将近千年,不仅未有刻本,亦且未有其他传钞本。
这书乃是“双鉴楼”傅增湘氏的“双鉴”之一“鉴”,由其后人捐献给政府的。
作为一部“政治学”的参考书看,它是很重要的。为什么不急急地付印呢?
像这一类重“印”书,范围要广、要多,每类每门,各自成一丛书,只供专家们的参考,完全不必要推广,只是研究的或参考的资料而已。如古代的戏曲,重“印”成《古本戏曲丛刊》,如出齐了,就有一千六百多种。那些还只是以南北曲写成的戏本呢,如果包括地方戏的剧本在内数量要更多,更大了。不是搞中国戏曲史的,不是搞“戏改”或搞戏曲创作的人,要它何用。一般的中国文艺研究者不必要完全读或看那末多的戏曲的。其它影印的大部丛书,其供给的对象也是如此的有限度。这只是把一部部地钞写,或者十部或几十部的打字或钞写油印,改为照相石印而已。不仅可以留真,省下繁重的校对力量,且也比较美观、省费,百部、二百部即可以印,三千、五千部也可以印,伸缩性很大。所以我主张,凡小量印行的内部参考资料式的专门性古书,都可以用这种办法重“印”,如果嫌每页照相重印纸张太费,则对于纯粹参考性质的书,像《皇明献征录》、《皇明经世文编》之类,可以用缩本《四部丛刊》或中华书局重印《图书集成》的办法,每四页或六页缩成一页印出,则大可以省功、省料。
不过,要精读的书,像《农政全书》之类,或版本十分精良的书,像明弘治刻本《西厢记》,宋蜀刻本《陈后山集》之类,就不能用这个办法,而应该用《古本戏曲丛刊》或《四部丛刊》的式样重“印”了。
凡需要量比较大,而且应该加以重新整理,甚至必须加以新注、新解的古书,像《十三经》、《二十四史》之类,则我们得集中些专家门组织专门的编辑委员会,分别进行整理工作,俾能于几年或十几年之内,有面貌全新,校勘精良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版的《十三经》、《二十四史》出版。在这方面,说来话长,拟写专文论之,这里不多谈了。
也还有不少重要的古书,需要有一种或一种以上的新版本的。所谓“新版本”,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一)最近于原本的面貌,校勘精确,力求没有错字。
(二)加以分段及标点。远在汉代,“章句”之学就是很重要的了。(三)附索引及其他必要的附录;还有比较详明的序言,这序言,的确是出于专家的手笔,不是草率敷衍的。如果有新的注解,那末,更是一部专门的新著了。
重“印”的专门化的内部参考资料,搜罗得要广、要备。重要的必需的一般参考书,校印得要精审,要使读者们检阅便利。主要的“读本”一类的书或最常被阅读的文艺书,更要有精良的“新版本”。总之,专门的丛书要多种多样,以完备不漏为主。重要的一般的古书,选择得要精,要严,以版本精良为主。又,“选本”的作用最大。用新的眼光来选古诗文,是有必要的,对于一般读者们是最有益处的。新的“选本”和新的“版本”的印行,同是今日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