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读书必装腔作势,或嫌板凳太硬,或嫌光线太弱,这都是读书未入门路,未觉兴味所致。有人做不出文章,怪房间冷,怪蚊子多,怪稿纸发光,怪马路上电车声音太嘈杂,其实都是因为文思不来,写一句,停一句。一人不好读书,总有种种理由。“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最好眠,等到秋来冬又至,不如等待到来年。”其实读书是四季成宜。古所谓“书淫”之人,无论何时何地可读书皆手不释卷,这样才成读书人样子。顾千里裸体读经,便是一例,即使暑气炎热,至非裸体不可,亦要读经。欧阳修在马上厕上皆可做文章,因为文思一来,非做不可,非必正襟危坐明窗净几才可做文章。一人要读书则澡堂,马路,洋车上,厕上,图书馆,理发室,皆可读。而且必办到洋车上理发室都必读书,才可以读成书。
读书须有胆识,有眼光,有毅力。胆识二字拆不开,要有识,必敢有一自己意见,即使一时与前人不同亦不妨。前人能说得我服,是前人是,前人不能说服我,是前人非。人心之不同如其面,要脚踏实地,不可舍己耘人。诗或好李,或好杜,文或好苏,或好韩,各人要凭良知,读其所好,然后所谓好,说得好的道理出来。或竟苏韩皆不好,亦不必惭愧,亦须说出不好的理由来。或某名人文集,众人所称而你独恶之,则或系汝自己学力见识未到,或果然汝是而人非。学力未到,等过几年再读,若学力已到而汝是人非,则将来必发现与汝同情之人。刘知几少时读《前后汉书》,怪前书不应有《古今人》表,后书宜为更始立纪。当时闻者责以童子轻议前哲,乃“郝然自失,无辞以对”,后来偏偏发见张衡范哗等,持见与之相同。此乃刘知几之读书胆识。因其读书皆得之襟腑,非人云亦云,所以能著成《史通》一书。如此读书,处处有我的真知灼见,得一分见解是一分学问,除一种俗见算一分进步,才不会落入圈套,满口烂调,一知半解,似是而非。
读书与风趣
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是一句名言,含有至理。读书不是美容术,但是与美容术有关。女为悦己者容,常人所谓容不过是粉黛卷烫之类,殊不知粉黛卷烫之后,仍然可以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男女都是一样。我想到谢道蕴的丈夫王凝之。我想凝之定不难看,况且又是门当户对。道蕴所以不乐,大概还是王郎太少风趣。所以谢安问他侄女“王郎逸少子,甚不恶,汝何恨也?”道蕴答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众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我个人断定,王郎是太不会说话,太无谈趣了。所以闺中日与一个虚有其表的郎君对坐,实在厌烦。李易安初嫁赵明诚,甚相得。何以?故因为志趣相同。后来明诚死于兵乱,易安再嫁一位什么有财有势的蠢货,懊侮万分。道蕴辩才无碍,这我们知道的。凝之弟王献之与宾客辩论,词穷理屈。这位嫂子倒能遣侍女告诉小叔“请为小郎解围”。乃以青绫步障自蔽,把客人驳倒。这样看来,王郎也是一位语言无味的蠢才无疑,人而无风趣,不知其司也。
凡人之性格,都由谈吐之间可看出来。王郎太无意见了。处于今日,道蕴问他看电影,他也好。道蕴说不去,他也好,要看西部电影他也好,要看艳情电影,他也好。这样不把道蕴气死了吗?红楼梦大观园姊妹,都是在各人的说话中表达出来。平儿之温柔忠厚,凤姐之八面玲珑,袭人之伶俐涵养,晴雯之撒泼娇憨,黛玉之聪慧机敏,宝钗之厚重大方,以至宝玉之好说怪话,呆霸王之呆头呆脑,都由他们的说话中看出。你说读书可以养性也可以,说读书可以启发心灵,增加风趣也可以。只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断断不可以。
或谓清谈可以误国。我说清谈可以误国,不清谈也可以误国。理学家“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一样的误国。东晋亡于清谈之手,南宋何尝不亡于并不清谈者之手?所以以亡国之罪挂在清谈上头是不对的。纣王亡于妲己,你想这个昏君,没有妲己就可以不亡吗?虐主暴君亡国,都得找一个替身负罪。由于昏君暴主政治不良,武人跋扈,像嵇康洁身自好的人犹不能免于一死。
所以清谈是虐政生出来的,不是虐政由清谈生出来的。向来儒家,倒果为因,不思之甚。
读书的艺术
读书或书的享受始终是被当作文化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而且是被一般没有这种特权的人所忌羡与尊敬着的,这只要把一个读书人的生活与一个不读书人的生活比较一下,我们便很容易明白了。一个没有读书习惯的人是被拘束在他的身边世界中的,在时间与空间上说来,他的生活只能陷在一些日常琐事中,他的接触与交谈只限于同几个少数相识的人,他的见识只限于身边的环境。这一个小监狱他是无法脱身的。但是他一旦能读了书,他便立刻走进了一个不同的天地,如果他读的是一本好书,也便立刻可以和一个世界上的最好谈话者接触了。这个谈话者引着他到一个不同的地区或不同的年龄中去,或为他解脱一些个人的忧烦,或对他讨论一些这个读者所不知道的生活的特殊方面。一个古代的作家使他得与一个好久前的精神发生交通。当他读下去的时候,他便会开始想象着这一位古代作家是怎么样子的以及他是怎样一个人。孟子与司马迁(中国的最大史家)都有过这同样的意思。在十二个小时中有两小时能生活在一种不同的世界里,使我们的思想离开一下日前周遭的牵制,这当然是足为一班被束缚在他们的肉体的范围中的人们所妒羡的一种特权。这一种环境的变易,在心理上的影响说起来,委实是同游旅一样的。
还不仅是这一点。读书的人往往会被引到一个思想与反映的世界中去的。
甚至即使是一本关于实在事情的书,因为在亲眼目睹这些事情,或参加这些事情,以及从书上所看到这些事情之间是有所不同的,因为在书上所看到的时候,这些事情往往呈着一种容量的性质,而读者也变成了一个事外的旁观者。所以,最好的读书便是能引我们到这种冥想的境界去的,而不是一味堆砌事实的。在报纸上花去许多时间,我以为绝不能算读书,因为一般的报纸读者大都主要在于要获得一些没有冥想价值的事实报道。
在我看来,关于读者之目的的最好的说法,便是一个宋朝的诗人黄山谷(苏东坡的朋友)所说过的话。他说:“士三日不读,则其言无味,其容可憎”。他的意思,当然是说读书可以使人可爱而有味,这便是读书的整个目的,也只有以这为目的的读书才能称为一种艺术。一个人读书并不是为了“增长学识”的,因为他如果一想起要增长学识,那么所有的读书的乐趣都完全失败了。这种人总是自己对自己说道:我一定要读莎士比亚,我一定要读读索福格尔,我一定要读读爱利奥脱博士五车著作,这样我便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了。我可以确定这种人是绝不会有学问的。他将自己勉强苦读一晚的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于是离开了,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一样,除了他能向人说他曾“读”过《哈姆雷特》之外,并没有更大的好处。无论何人,凡带着一种勉强的感觉读书的,都不懂得读书的艺术。这样的例行公事式的读书与一个议员在作一次演讲之前大翻其记录与报告并无分别。这是在求取行事上的帮助,根本不是读书。
因之照黄山谷说起来,为了养成一个人的仪容上的可爱与谈吐的有味的读书,才是唯一可取的读书。我们必须明白这种仪容上的可爱是在身体容貌的美之外的。黄山谷所说的“可憎”,也并不是指容貌的丑陋。有丑的貌而具有一种动’人之美的,也有好看的脸而看起来非常可憎的。在我的中国朋友中,有一介人头的形状像个炸弹,但却是望之总是令人可喜的,在西方的作家中就我在照片上所看到的,脸儿最美的便是却斯德登(C.K.chesterton)他有怕人成团的须髭,眼镜,蓬松得很好看的眉毛,以及两眉相接处的结痕!使人觉得在这头脑中一定有许许多多的思想在活动着,随时准备从这对闪闪透视的眼中进发出来。这便是黄山谷所谓美的脸,这种脸并不是用粉与胭脂所妆成,而是用深刻的思想力所妆成的。至于一个人的谈话之有“味”无“味”,全在于他的读书方法。如果一个读者获得了书中的味,那么他在谈话中便也会有昧。他在谈话中既会有味,他在文章中也不会无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