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朋友,你在哪里(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刘建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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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将军印(2)

将军泪

将军不流泪。

将军12岁那年,揣着两块烤红薯,翻了三十里山路,参军报仇。他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顺流而下。村口的老槐树下,白匪肆虐,树上还吊着他父母的尸首。

队伍上很苦,大人都受不了。年少的他受得了。餐风露宿,酷暑严寒,他从不叫苦。在队伍里长大的他,听到枪声就振奋,托起枪把子手就痒,打仗就知道往前冲。

暮秋。他带领的一个连,在岐山山坳中与日本鬼子一个中队遭遇。两天两夜,枪炮震聋了山谷,硝烟熏黑了黄土。

硝烟散尽,活下来9个人,他和被他俘虏的8个鬼子。一身伤痕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依然精神抖擞,大声吆喝着俘虏前行。在一个山包前,俘虏开始叽哩哇啦地大声说话,显得有些兴奋,前边的一个鬼子也越走越快。如果前边的鬼子拐过山包,就不在他的监视范围了。他急了,端起枪,大声喊:“站住,我命令你们站住。”鬼子依然往前走,前面的一个鬼子还跑了起来。他沉不住气了,手中的枪响了,跑在前面的鬼子爬下不动了。后来从鬼子口中知道,鬼子是看到前面的岐水河了,想去洗一洗。

他受了处分,被降了职。他不后悔,拿了一瓶酒,坐在烈士坟墓前,喝得酩酊大醉。

战火硝烟中,他成长为一名师长。因为他总是把“我命令你”挂在嘴边,大家都叫他将军。这时的他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是孤身一人。在一次恶战中,将军负伤住进医院,肩膀上还镶嵌着一块炸弹皮。

医院没有了麻药,伤情又不能拖延。

将军对院长说:“别啰嗦了,我命令你,挖!”将军嘴里咬了块毛巾,汗水小溪一般从将军脸颊流淌。被疼痛扭曲面庞的将军,顺着为他擦汗的小手,看到了白口罩上面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心中竟涌动一丝柔情。

窝在医院的将军脾气越发暴躁,可每次大眼睛给将军换药的时候,将军就会温顺得像只猫。大眼睛手中的棉球在将军的伤口处仔细地抹擦,鼻中的气息缓缓地抚摸着将军的脖肌,将军就恍惚。

那次大眼睛给将军换完药,将军对大眼睛说:“我命令你,嫁给我。”

大眼睛的眼神中瞬间有些慌乱,脸涨得潮红,说:“你,你不讲理。我干吗嫁给你?”

将军怔了,说:“那好。我命令你一个月内爱我。”

大眼睛有些恼怒:“你,你霸道!”

大眼睛找到院长诉说,院长笑了,和大眼睛讲了许多将军的故事。

大眼睛不再去给将军换药,将军也耍脾气,大眼睛不来就不换药。院长讲道理下命令,大眼睛才噘着嘴去给将军换药,就是不和将军说一句话。将军在大眼睛走出房门前,说:“还有28天”。大眼睛被气笑了,老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敌机又来轰炸,好像是有备而来,一发炮弹已经在医院旁边轰然炸响。人心慌乱,形势危急,医院必须立即转移。

大眼睛焦急地说,院长开会去了,怎么办哪。

将军一把扯下吊针,疾步走向院子中间,大声吼道:“现在听我的命令,先把重伤员往后山转移,快!”指挥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快速撤离。

最后一个离开的将军,竟然快步走到院角的一棵树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被炸弹震落到地上的雏鸟。

将军轻抚着惊恐万状的小生灵,喃喃地说:“它应该有美好的明天,带着它离开吧。”轻轻地把雏鸟放在大眼睛的手里。

小院顷刻间笼罩在了炮火之中。刚才好险啊,大眼睛充满敬佩地望着从容不迫的将军。

将军伤愈,要归队。大眼睛给将军收拾行装。

大眼睛说,沟上的桃花开得正艳,好看呢。

将军说:“大男人看什么花花草草啊。明天我就归队了。你能不能再给我换一次药。”

大眼睛笑了,你伤都好了,还换什么药啊。

将军说:“你甭问,给不给换嘛?”

大眼睛不笑了,拿过棉纱轻柔地给将军换药。

将军一走,再无音讯。大眼睛从前线回来的伤员口中得知,将军下了江南。

疗养所建在风光旖旎的南国海滨。将军坐在轮椅上,面朝大海,手里攥着一团泛黄的棉纱。海风吹来,将军的一条裤管随风舞动。

将军身边传来抽泣声,将军怔了,是年轻漂亮的大眼睛。

“你来干什么?我命令你走开,走开。”

大眼睛笑了,我转业了,你的命令我可以不执行。我是来给你当拐杖的。

将军沉吟许久,最后冷冷地说:“你来迟了。”将军用有力的手移动了轮椅的方向,缓缓离去,给大眼睛留下岩石一样的背影。大眼睛呆呆地站在海边,海风吹散了她的一头秀发。

此时的将军,胸前正落下大滴的泪水。

滑一刀

“滑一刀”是酒城有名的外科大夫,“滑一刀”的大名叫滑儿。

滑儿出身贫寒,儿时家境极差。父母辛苦劳作,勉强维持个不饿肚子。母亲操劳过度,在滑儿五岁的时候,得了重症。因无钱医治,只得在家硬挺。母亲临终前,捧着滑儿的小手,放在嘴边轻轻地亲着,说:“孩子,长大了当医生,给老百姓治病。”又对滑儿的父亲说:“再苦再难,也要供滑儿上学、读书。”父亲外出打工,把滑儿托付给堂兄。父亲做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只要工钱给的高。滑儿上学后,聪颖勤奋,成绩一直在学校里拔尖。考大学时,滑儿的成绩可以上最好的学校,可他却填报了一所医学院。他忘不掉母亲临终前那期待的眼神,他也知道,如果当年家里有钱,母亲可以去医院做手术的。

滑儿大学毕业,成绩优异,保送做了全国著名医学教授魏征的研究生。毕业后,滑儿放弃了考博和留在京城任教的机缘,申请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酒城。

滑儿分配在酒城医院。虽然滑儿是院里唯一的硕士生,但在论资排辈的医院里,滑儿只被分配去做些割阑尾、切包皮之类的杂耍手术。滑儿对什么样的小手术都极端地认真负责,对患者温暖有加,从不接受病人的吃请和红包。

滑儿参加工作第二年,出了一件事。当时省里有位副省长到酒城农村视察工作,结果在崎岖的小路上发生了车祸,人被送到酒城医院时已昏迷不醒。病情危急,加之伤者的特殊身份,该如何处置,医院没人敢做主。院长只得向市急救中心求援,可无论是把病人送去,还是等专家来人,都得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滑儿是当班医生,查了病人的情况后果断地说必须立即手术,否则半小时后就来不及了。看到周围疑虑的眼光,滑儿自信地说,手术我来做,一切后果我来负责。

结果滑儿的手术作得很成功,从省市赶到的专家都啧啧称奇。病人也很快康复,临行时拉着滑儿的手说:“我看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滑一刀啊!”“滑一刀”的名号传遍了酒城的沟沟坎坎。

酒城有了“滑一刀”,来找“滑一刀”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再重再难的病,只要让“滑一刀”划上一刀就能刀到病除,即使“滑一刀”划过一刀也没能留住患者,但患者和患者家属都无怨无悔,“滑一刀”每天都被手术安排的满满当当。有几次市里省里要调“滑一刀”走,酒城人都排起长队阻拦,患者们当街跪倒一片,声泪俱下。“滑一刀”也就留下了。“滑一刀”的手术越做越多,越做名声越大,传说也越来越神奇,就连省城的和外省的病人也慕名而至。

“滑一刀”的导师魏征专程到酒城来调研。魏征教授调阅了大量的病历,越看眉头锁得越深。傍晚,已经是副院长的“滑一刀”陪着导师在河边散步,看着沉默不语的导师,“滑一刀”说:“我知道老师不愉快的原因,有些手术是不需要做的。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案也会达到相同的目的。”魏征看了“滑一刀”一眼,缓缓地说:“你只顾自己痛快地划一刀,可这一刀带给一些患者原本不必要的痛苦和负担,你就心安理得?”“滑一刀”叹了口气,说:“老师,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我手中刀子的名气已经远远大于科学的道理了。”

第二天,魏征和“滑一刀”一起查房,对一位从外省来的病人家属,详细说明了病情和治疗建议,做手术意义不大,采取保守治疗更妥善些。没想到病人家属齐唰唰跪在“滑一刀”跟前,痛哭哀求,只要“滑一刀”给做了手术,什么后果他们都认了,不然就跪着不起来。魏征看着这场面,无奈地摇摇头。

没过几年,“滑一刀”的父亲患了顽疾。“滑一刀”向父亲说明了病情,建议采取保守治疗。父亲说:“滑儿,爹知道你说得在理。只是,你要是不给爹拉上一刀,你就会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爹不怕死,爹怕毁了你一世的名声啊。就算做做样子,你也得给爹划上一刀啊。”

“滑一刀”给父亲做手术时,手竟第一次发抖,虽然只是拉开一刀就又缝合上了。

“滑一刀”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递交了辞职报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酒城留下的只有他手术刀的传奇故事。

夜话

夜已深。

院子被夜的静谧罩着,比白昼显得更空旷。

院子里的苹果树挂满了拳头大的果子,散着淡淡的清香。

父子俩坐在果树下,一明一闪的烟燃,不时照亮老人沧桑的脸庞。

娃,记得爹给你讲的故事吧?是啥时间的事啊?

爹,我记得呢。1966年3月8日清晨。那天老家发生了强烈的地震。

老人眯着眼,缓缓地说:“娃,那时的情景,现在想起来,我还身上发寒啊。当时就像响起了一声惊雷,咱家整个房子就摇晃起来。里屋呼隆一声就倒塌了,你爷爷和你的两个叔叔就闷在里面了。你奶奶和我睡在外屋,你奶奶麻溜地爬起来,我还迷瞪着哪,就被你奶奶用尽力气给推出了门外,整个屋子就全塌了。一家5口,就活我一个。天上刮着黑风,响着怪雷,就像谁把天捅了个窟窿似的……”

那一年,爹刚刚满10岁。

爹,我知道,咱村是那次地震受灾最重的。狂风呼啸,天昏地暗,残垣断壁、房倒屋塌、河堤破裂、黄沙黑水喷向空中,到处哭喊声一片……

咳,人们没有了主心骨啊。有的人就开始拾掇别人家的东西。爹只觉得肚子饿,哭着,跑着。忽然我被绊倒了。我趴在地上,呼喊中,发现了一包东西。是一个草纸包,纸包里漏出了一块饼干。爹骨碌爬起来,捧起黄纸包悄悄地塞进怀里。爹这才看清楚,这片倒塌的是村里的代销店。

我记得爹说过,爹从小就吃过一次饼干。那是爹参加村里魏老爷爷的百岁大寿,给每个孩子发了两块动物饼干。爹拿到手的两块饼干,一块是小兔子,一块是小公鸡。

是啊。那年月,哪家孩子能吃得起饼干啊。爹嘴馋的时候,就爱到代销店,闻闻饼干、酱油的香味。那包饼干在爹的怀里揣着,如一盆炭火,烧得爹心里热热的。几次都忍不住想拿出一块放到嘴里,又怕别人看见,嘴里往下咽吐沫。爹知道,那饼干是集体的,公家的。拿了,吃了,不光彩。

爹就把那包饼干揣在怀里一天,饼干都被体温烘热了。

可不嘛。第二天,脚下的地还时不时地颤动。风沙蔽日,寒气逼人。村里的人已经快绷不住了。忽然,天空传来了飞机的隆隆声,有人喊着到村头集合,说周总理来看望乡亲们了。

爹说:“总理步伐坚定有力,他跨过纵横交错的地裂缝,先走进低矮的防震棚看望伤员。总理蹲在伤员身边,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询问伤情,嘱咐他安心养伤。”那伤员就是后来把爹抚养大的白爷爷。

“是啊,娃。乡亲听说总理来了,一起涌到村头。那阵子风刮得正猛,乡亲们就围成个半圆,把总理挡在背风处。娃啊,爹就站在总理的身边啊,这就是操心我们这个国家大事的总理啊。他脸上带着疲惫,眼睛发红,嘴唇干裂。爹跑到地震棚子里,拿出一只黑瓷碗,在木桶里盛了一碗水,递给总理。总理端起碗,吹吹碗面上的浮尘,一饮而尽。”

爹,总理慈祥地拍拍你的头,拿出手帕,揩去你流到嘴边的清鼻涕和泪水。总理抬头望了望天空,自语道:“这怎么能行哪。”他立即让身边的工作人员,组织乡亲们调整方向,让乡亲们背着风向。

“娃啊,总理迎着风,站到一只木箱上,他大声说的话,你记得不?”

“记得,爹。总理说,同志们,乡亲们,你们受灾了,受损失很大。党中央,毛主席,让我来看你们。总理说,麦子返青了,地该种了,党员干部要带头把生产搞好。要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发展生产,重建家园!总理迎风而立,斑白的头发被分吹散,披着的风衣被风鼓起,像一面飘扬的旗帜。”

“娃啊,爹永远都忘不了总理当时的情景啊。爹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怀里揣了一天的那包饼干放回到代销店的废墟中。”

“ 爹,烟熄了。来,点上。”

火光又一明一闪地映着老人眼角的泪珠。

“娃,爹是第几次给你讲这个故事了?”

“第四次,爹。第一次,我上小学。第二次,我上大学。第三次,我当选县长。今儿个,第四次。”

“好了,娃,睡吧,天不早了。”

第二天,代理市长走马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