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朋友,你在哪里(金麻雀获奖作家文丛·刘建超卷)
20137700000010

第10章 将军印(3)

富娃

富娃媳妇长得排场,村里后生嫉妒得眼红。富娃和媳妇一张床上睡了两年,媳妇瘪瘪的肚子就是圆不起来,后生又美得不轻,往一块扎堆瞎喷就拿富娃开心:“你苦个球。恁美个媳妇都拾掇不住。把你媳妇借我,三天叫她想吃酸。”富娃不气也不恼:“嘿嘿,眼气死你呢。”

富娃家在村里有房有地有牲口。祖上三代单传,富娃这辈儿又是蝎子放屁——独(毒)份(粪)。五岁不断奶,十二岁还穿一身红,敬得像个银疙瘩。富娃十六岁那年豫西大旱,粮食绝收,乡匪猖獗。富娃家养有牲口,他爹心里就不安生。赶集时听人说乡匪是用土枪铁刀的多,轻易不敢去有快枪的人家缠事,便用十捆花托人换回一支“汉阳造”。

村里有个地痞二毛找上门,要借“汉阳造”到外面捞摸点东西。富娃老是为难,生怕枪有个闪失白瞎了十捆棉花,就瞒着爹带枪同二毛一起去,说定了只吓唬吓唬人不能真弄事。

俩人黑灯瞎火爬坡翻沟摸到一户人家院墙外。二毛攀墙头,伸脖子瞅了瞅:“嗨,屋里有个闺女赤肚子洗澡呢。我去后院牵羊,你招呼着些。”说完猫一般轻捷入院。

富娃抱着枪,探起身想看看屋里的景致,枪管却碰翻了墙头上扣着的破瓦罐。屋里灯灭了,接着响起敲盆声,相邻住户也随即响起家什声,惊得人头皮发麻。

二毛兔子一样蹿过来:“还癔症啥,放枪!”

富娃迷迷瞪瞪放了枪,听到一声女人尖叫。他俩腿一软,裤裆里就粘乎乎臭烘烘的。从此富娃就落得个屙稀的毛病,受惊受怕打鼓放鞭女人的高叫都会急得提溜着裤子往茅池跑,把持不住劲屙裤子上是常事。富娃爹求医寻药给儿子灌了不少药汤汤就是治不住。富娃折腾得骨瘦如柴。

豫西两年大旱,庄稼绝收,树皮都被扒光。这天晌午,富娃家来了一逃难老汉,老汉领着两个路都走不动的黄脸女娃。十个发面火烧馍,老汉把大娃留在了富家。经过半年调养,女娃出落得水灵灵的俊。富娃爹宰了两只绵羊,请村里人吃了羊肉汤泡馍,富娃就和姑娘拜堂入洞房。富娃颤抖抖解开媳妇的红肚兜,裸露出两只白晃晃的奶子,一只奶子上有块铜钱大小的疤。富娃一激灵,光着屁股就往茅池跑。以后也就不敢沾媳妇的身。富娃弄不出个娃来,村里人说富娃是“骡子货”。富娃爹长吁短叹,富娃却是不忧不愁日子过得乐呵呵。

乐乐呵呵的日子没过多久,小日本鬼子就折腾到了豫西。一日傍晚,小鬼子围住了村子,将几百口老少赶到村口麦场上,说是失踪了个叫啥横七竖八的小鬼子兵,逼村里人交出凶手。挎着军刀的胖鬼子从人群里拉出富娃媳妇,撕开她的衣领,将闪着寒光的刀尖划在女人嫩白的乳峰上,一股殷红的血顺刀刃滴淌。

“放开他,你狗日的人是我杀的!”人群中跳出了富娃。

胖鬼子歪着头看看富娃,不相信地晃晃肥头,抬了下手,刀尖又划向女人的另一只乳峰,乳峰上的疤痕在火光照映下格外显眼。

“小鬼子,我操你娘。”富娃吼着窜上前去抱住胖鬼子竟一口咬掉他半只耳朵。胖鬼子猪一样嚎叫着,军刀捅入富娃的肚子。富娃瞪大了眼一口将血淋淋的耳朵吐在胖鬼子脸上,直挺挺向后倒下。天黑下来,小鬼子仓惶离去。

院当中支起一扇门板,富娃静静地躺在上面。富娃媳妇打来一盆温水,轻手轻脚揩掉富娃身上的血迹。富娃爹蹲在门口“叭嗒叭嗒”不停地吸烟。媳妇忽然叫起来:“爹,你看,富娃他没屙,没屙。”果然,媳妇拿着的血裤上没沾一点污秽。

“娃,死得值过!”爹说,两行老泪缓缓流下。

“富娃——”媳妇扑在富娃冰冷的身上嚎啕大哭。

和平

高地上双方狭路相逢。一方要通过高地向后防迂回,一方奉命阻击不得让对方突围。双方都接到上司同样的命令,必须在下午6点前撤出阵地,否则炮火将覆盖高地,高地将寸草不生。

高地三面是悬崖峭壁,沟深百尺。只有一条道路通向山外。高地不大,却是战役中的双方必要争夺的标志性地盘。遭遇的双方打得都很艰苦。突围方实施了几种突围方案,没有成功,都被对方密集的火力给拦截。阻击方被动的反击也遭到对手的重创。每一次密集的火力之后,高地上都会留下几具被枪弹打穿了的尸体。

双方的消耗都很大,谁也没有绝对获胜的把握。弹药已经用尽,剩下的只有肉搏了。

忽然,突围的一方,举起了一块白色的方巾。投降?狙击方的士兵兴奋起来。

举着白色方巾的是一名军官,他大声喊:“我要和你们的最高长官说话。”

阻击方也站起一个胳膊上扎着绷带的人。

“我是上尉卡洛斯。你是谁?”

“上士詹姆森。”

“上士詹姆森,我命令停战一刻钟,一刻钟。”

“怎么,不投降,还给我下命令?”

“上士,我们不会投降的。但是,现在必须停战,因为我们有名孕妇要生产了。我们可以刀兵相见,你死我活,但是孩子是无辜的,要让他安全生下来。”

上士伸长脖子朝对方阵地看看,没有看出什么名堂:“谁知道你是不是耍什么花招,想借机突围吧?”

“我就坐在这里,你的枪可以对准我。如果我在耍花招,你就可以扣动扳机了。”

双方陷入了沉默。上士果然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上士耸耸双肩,也慢慢坐下,手中的枪还是警惕地对着上尉。

一刻钟过去了,女人在呻吟。

又一刻钟过去了,女人还在呻吟。

上士喊着:“你们打仗还带着孕妇。太不人道了吧。”

我“们就是护送她回后方去分娩的。她的丈夫在上次战役中被炸飞了,她是来给丈夫送行的。不人道的是你们啊。”

斗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双方又陷入了沉默。

女人的呻吟声弱下去了。

上士忍不住又抬头瞅了瞅:“生了吗?”

“快了吧。生孩子的事,我也没有遇到过。上士,你结婚了吗?你有孩子吗?”

“有,两岁了,男孩。小家伙很结实。”上士嘴角挂上一丝笑容。

女人的呻吟声又强烈起来,阵地上有了希望的活力。双方的士兵都从紧张的状态暂时松懈。天空很蓝,云很白。夕阳烧红了脸。有的士兵吐着烟圈,有的吹着口哨,还有的小憩眯起眼睛。

哇——一声啼哭,划破寂静的高地上空。

“生了,生了。”

噢——双方的士兵竟然都欢呼雀跃,他们听到了最美的天籁之声,他们竟然忘记了刚才还是刀枪相见的对手。

上士:“问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上士喊着:“上尉卡洛斯,生的男孩还是女孩?”

“哈哈,上帝保佑,是双胞胎,男孩女孩都有!”

噢——又是一片欢呼声。

一个士兵捂着脸抽泣着:“我也有个女孩,我也是刚当了爸爸,就在上个月。还没有来得及给女儿起名字。”

上士:“你们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啊?”

上尉:”孩子的母亲说了,就让大家给取个名字。我看这样吧,我们给男孩取名字,女孩的名字你们给取。“

双方都在商讨着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晚霞映红了山涧。

上尉:”我们给取好名字,你们怎么样啊?“

上士:”我们也给取好了。男孩叫——和和。女孩叫——平平。和和——平平——和和——平平。”

上士:“能看看我们的平平吗?”

上尉抱着平平,小心翼翼地走来。上士接过孩子,襁褓中的平平粉嘟嘟的脸蛋,柔黄黄的头发,安静地甜甜地睡着。孩子在士兵们的手中传递着,像幸福的花朵在他们怀中开放。

他们忘却了时间,忘却了6点钟之前必须撤出高地的命令。

当排山倒海的炮弹呼啸而来时,双方的士兵不约而同的拥到一起,紧紧地护住了襁褓中的和和平平。

高地硝烟弥漫。

永远的“高原红”

认识你是在1979年成都的春天。我是穿上军装不足仨月的“新兵蛋子”,你是入伍三载,刚刚提升的军官。至今还清楚地记着你的模样,中等个头,体格健壮,浓眉大眼,颧骨处像抹了胭脂,红扑扑的很好看,大家都叫你高原红。

那是新兵对老兵的一场篮球赛。你的带球过人总是引来场下观众的喝彩,我心中不服,要知道,我参军前也是体校篮球队的中锋。我盯上了你。为抢一个球,你我撞在一起,人高体壮的我,把你撞出了场外。你崴了脚,脚脖子肿得脱不下袜子。我吓呆了,得罪了老兵不会有好果子吃,何况是得罪了个当官的。我扶着你一瘸一拐地走到水管前用冷水浇那惨不忍睹的“胖脚”,疼得龇牙咧嘴的你却调侃道:“好了,新兵蛋子,算你给我开了张病假条。认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握住了你那厚实有力的大手。

我叫你高参谋,你朗朗地笑了,说:“我叫多吉,家在西藏。高原红是战友们送我的外号。”生活在高原地带,常年的日晒,脸上就会变得黑红。从内地来到西南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高原红。意外的碰撞,你我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佩服你爽朗的乐观情绪,诙谐幽默的谈吐,跟你在一起就觉得舒心。只是你的普通话说得不流利,常常引得我发笑。

没有想到你那么有灵气,写诗对句,唱歌作曲,吹拉弹奏样样拿得起。你创作的那首《高原夜曲》舒缓悠扬,参加军区的汇演夺得创作和演唱一等奖,优美的旋律在士兵中广为传唱。还有你的小号,是召唤快乐的集结号。假日闲时,你只要带着它在湖边出现,便招来成群的战士同你一起朝着碧波亮开歌喉,唱得水鸟都围绕在周围翩翩起舞,不愿离去。远处,还有水鸟一样轻盈的女兵。

高原红,还记得那个花好月圆的夜晚吗?你我到医院看望住院的战友,他的思想负担挺重,整日叹息,以泪洗面。你走进去,便给病房带去一束祥和快乐的阳光。你说古谈今,妙语连珠,插科打诨,调动了整个房间的气氛,战友脸上露出了笑容。临别时,你拍着战友的肩说:“男子汉嘛,别那么没出息。”

归途中,你却再没说一句话。你拿着小号坐在月光朦胧的沙滩上,吹起你最喜欢的《红河谷》。只是那天的音调带着一缕惆怅。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与你相恋几载的女友同你分手了。当你在医院和战友侃侃而谈时,内心忍受着多么巨大的创伤!

再后来,你把几位战友邀到一起,拿糖敬烟,小号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祝你幸福》。我们问你有啥事值得这么高兴,你说是在欢庆与你分手的女友今日同他人完婚。我以为这是你一种情感的发泄,你却真诚地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我不该为她高兴吗?”

高原红,你的身影在我面前陡然高大起来。

没有想到的是,我在部队的最后一年,你住进了医院。我去医院看你,你还是那样朗朗地笑,说自己住院只是个“临时代办”,马上就会出院。可是,我知道,也许你不会再踏出医院的大门。

你的病越来越重了,打止痛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疼痛起来,你牙咬得咯咯响,浑身汗水也不呻吟,怕刺激同屋的病友。你还轻声地哼唱着“燕子啊,你高高地飞翔,带着那殷切的期望……”

我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涯,就要退伍回家了。我去医院看你,你说:“到地方好好干,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我握住你枯黄的手说:“高原红,好好养病,病好了去我的家乡,我带你去龙门,去少林寺玩。”你的脸上呈现一丝笑容:“大家都在瞒我,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了。也许这次是永别,谢谢你照顾我。”你平静得像是说别人的事情。下了楼,我朝三楼的窗口望去,你还伫立在窗口,探出身子向我招手。

我回到家乡,你来信了,你说你受不了离别时那让人酸楚的场面。你命令自己坐进电影院,直到散场你也不清楚银幕上演了些什么。你说你来到湖边,在你我经常相聚的地方,向着无际的夜,敬了军礼。那夜你为我吹响了小号,《友谊地久天长》,你问我听到了吗?

高原红,读着你的信,我流泪了。

高原红,记下上面的文字,是为了纪念你离开尘世整整25年。我至今不能相信疾病会夺走你旺盛的生命。我想你的时候,总会听见天边传来悠扬的号声。

多吉,我永远的朋友,永远的高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