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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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礼拜六的快行列车(1)

下午两点三十二分,火车准点到站。二十四五岁的小女乘务员打开车门跳下来,红衣黑裙,很有几分姿态地立在车门的右侧,那种精神劲儿让我喜欢。上下车的人很多,我排在最后一个,漠然地打量着那些张皇失措或者匆匆忙忙的面孔。小乘务员隔着几个人看到我,友好地露出细碎的牙齿对我一笑,我知道她笑里的含义,小丫头鬼得很。我长期在这趟车上跑和软席车厢的人混得都很熟悉了。我喜欢乘坐这趟列车,特快。北京和武汉对开。早上八点从武汉出发,晚上八点就抵达北京。反之亦然。没有卧铺但有一节软席车厢。舒适、经济,更重要的是快。快当然最重要,现代人干什么都强调快,包括坐火车,包括幽会。

我每半个月一次,或者准确地说每个月的第二个礼拜六下午一一噢,想起来了,这个日子必须准确。这对我们双方都很重要,因为我们要为这个日子做出精心的准备——我从这个名叫郑州的大站上车到北京和一个人幽会。

千万不要因为“幽会”这两个字,马上就想象我不是个好女人。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淑女,从小就听话、自爱、门门功课考第一、没有早恋倾向。重点小学、重点中学、重点大学,一直念到博士。令我爸妈骄傲了许多年,直到涉过了二十五岁警戒线,我妈的骄傲才变成发愁。

大学毕业之前我真的是没有时间交男朋友。读博士的时候,我有点动心同时也觉得应该找一个男朋友了,好男人却不知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博士论文答辩时我才认识了他。他目前在北京一家大型网络公司做工程师。我们俩虽不至于一见倾心,但彼此还算满意。但是他说,年轻的时候因为读书,错过了许多大好的时光,如今想好好地放松一下,享受一下生活,还不想过早地走进“城”里去。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既然这么多年都耽误过去了,再耽误几年又有何妨?其实什么也耽误不了,只不过耽误了那一张纸。那张纸对于两个都有自由主义倾向的大龄男女来说,又能说明什么。我们能这样相互理解,确实是一种缘。既然有了缘,我们岂能有缘无份。要说也是顺其自然,食色乃人之大欲,更何况两个成熟的大龄男女,这是圣人都免不了的事情,包括亚当和夏娃。于是,无须经过任何语言的交涉,我们就开始了这种半明半暗、很坦然又多少有点隐讳的幽会生涯。更多的时候是我去,因为我在郑州,因为我是一个接近三十仍未嫁出去的女人。

软座车厢里一般情况下都比较松散,但是在安置好之前仍然有一些嘈杂混乱,有几个人还在大声地和车厢外面的送行者告别。外面的一个年轻女人敲了敲窗子,大概是女儿,她可能只是想和父亲再打个招呼。里面的一个老干部模样的老头却使劲地操着强硬的河南话发问:还有啥事吗?还有啥事吗?还有啥事吗?

问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车厢里的人都笑起来。外面的女儿也笑起来,她摇了摇手,好像是在和大家摇手,她的眼睛是打量着整个车厢的。

靠近车门座位上的一个小女孩两只手很紧密地贴在封闭的窗户上,外面的一个男孩正在做着同样的动作,四只手隔着玻璃摊在一起。两个人的神情很淘气,倒是没有离别的悲戚。

汽笛发出一声尖锐的刺响,像是被人逼着很有几分不情愿地驶离车站。但是这个巨大的家伙一瞬间便抛开了刚刚拥抱过它的地方,急不可耐地挣脱永远是阴云四合的站台,撒着欢子奔跑在明晃晃的原野上,没心没肺地把这个城市远远地甩在身后。我一直闹不清,那种有节奏的挂咚挂咚的声响到底是来自车体的衔接还是来自车轮与钢轨的磨撞,我似乎没有耐心去弄明白,这种声音让我很踏实。

我松了一口气,或者是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景色急剧展开,即便是千篇一律的总是挂满塑料袋子的道边树和大平原,可也是一种开阔的景致。但我的注意力总是集中不到一个具体的方位,我看着窗外实际上仍是在思想我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我们这种日子被一种浑浊的,模糊不清的气息笼罩着,很像我办公大楼后面晨雾里的那条护城河,总也看不清她的面目。对这条河我真的格外注意过,想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模样,河里的水是清还是浑。但我努力了两次,一次也没有达到目的。一次是去早了,雾气还没有散。另一次是去晚了,雾已经升起来了。我把我们两个人目前的状况和这条河联系起来,完全是因为我脑海里充塞了太多知识的缘故。几乎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所有事物,我都急着给它定性,包括婚姻,包括婚姻外的同居。但即使定了性,我仍然闹不明白应该怎样处置目前这种状况,这同样是我太有知识的缘故。

尽管这些闹不明白的东西常常在寂静的夜里撞击着我发疼的心肺,实际上我们的幽会进行得很正常,并没有因为我有太多的思想而打搅过它。反而我认为在这种雾气弥漫前景不甚明了的状态中穿梭,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在好几个阶段都曾经说过,他真的很爱我。他说的时候态度很真诚,我听的也很认真。但是听了以后我总是约束不了自己的思想,如果是真的爱,好像无须强调这些。意思似乎有些暖昧,说这话到底是为了坚定我的信心还是坚定他自己?我的父亲,一个体形瘦长的地质工程师,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我的母亲,一个漂亮的子弟学校的校长,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爱我。我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们对我的爱,并且我知道只要我需要,他们什么都可以给我,包括生命。我因而以为爱是无须强调的,更没有必要重复。我和他之间的爱我知道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现在毕竟是一个讲究包装和装潢的时代。于是我又理解(实际上是原谅)了他。我们之间应该说是相处得很不错,却又这样总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阻隔着。我非常明白我是适宜做装点的那种,高贵、完美、能支撑起门面。

而我的背后的背后,肯定还有一些更为实质性的东西。比如在他的衬衣领口上有洗不净的口红的印痕(我从不涂口红)。再比如在他的单身宿舍的洗脸池上有一根长发(我始终留短发)。但我什么也不会说,我时刻牢记着我的身份,同时也记着他的。我知道在一个博士和另一个博士之间,绝对应该避免面红耳赤的争辩,更不能在一些细节问题上鸡零狗碎,弄得大家都不愉快。我不会撒娇,但同样也不会耿耿于怀。我来了,我达到了我来的目的,这才是全局,相对于全局而言,一些局部的、矫情的、没有被证实的东西,都无关轻重,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女人的情感过于含蓄文雅,就像一个人常年吃食海鲜以及许多过于精细的食物,以至于吃得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过于精确。秀气、优美,但缺乏浓烈,缺少烟火味。这种女人只能远远地观望,欣赏,赢得赞誉,但却走不进男人的生命里去,更走不进男人的生活中去。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定位。我这种女人,过于执着,过于明白细枝末节。一旦我明白了我自己,在我想挑剔别人的时候,总是觉得欠了人家点什么,所以又往往回过头来指责自己、反省自己,有极端的自制能力。因而我虽不容易被人接受,也不至于遭人厌倦。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我在火车的行进中一小节一小节地理顺出来的,不与人面对的时候,我就能充分享受思想的快感。实际上在我思想的时候,时间和空间都在急剧地变化着。也就是说,我的思想已经从郑州延长到邯郸或者石家庄,火车走了又停停了又走,这些地名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之所以说它只是作为一个参照。不过也不能说一点意义没有,在通常的情况下,车一过保定,我总要设计一下我们见面时的几句开场白,制造一些ROMANTIC,力求出新意,总和上次不一样。

大约就是我准备给我的思想来一次小结的时候,从前面小站上来两个人中断了我的思路。这两个人由于有特别明显的不谐和之感,所以一下子就集中了我的注意力。他们就坐在我斜对面的座位上,当然是一男一女。女人一上来就闭紧眼睛侧过身子伏在靠背上背对着男人。男人在她的身后一落座就开始喋喋不休。

一个把头扎在那里自顾自地睡,看那样子打算把这姿势一直保持到底。一个却自顾自地不带休止地说,他的口气和表情都很坚定,大概不把女的说服誓不罢休。说的人不辨南北西东急于要解决什么问题。睡的人假模假式却不知受的是什么样的委屈。他们居坐的方位刚好是午后的阳光照射到的位置,光度不强烈但很浓厚,好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因而,他俩也就有几分演员的味道。

我距他们约两米的距离,这是一个非常利于观察的距离。你不要指责我不道德,窥隐癖是人类的通病。在观察人上我不亚于克格勃,只消不几眼我就判断出了这两个人的关系。这也是一对流行的组合,男的约莫有四十多岁,大概是有点钱(不会太多),老婆到了用化妆品也抵御不了岁月的年龄。女的最多二十岁,正是充满物欲和满脑子幻想的年纪。

男的说了半天,见女的仍没有改变姿势的意思,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那样子很像一个单口相声演员,或是一个力不从心的三流导演,正在全力调动演员的情绪。他的语言系统显然和我不一样,尽管我付出很大的努力,仍然听不懂他说的只言片语。他说得逐渐生动起来,两只手也.充分发挥了作用,时而张开、时而紧紧地握在一起,时而用一只手掌在另一只手心上猛拍一下,弄出铿锵的声音来。

那女孩似乎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张开眼睛的意思。

也许她知道还应该有好多好听的话在后头,光凭着急和催促还不行,必须要有承诺,还要有誓言。我猜想那个男人一定会说:

“我会真诚地对你,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你知道,我已经离不开你。失去你我会痛不欲生。”

这时火车又驰离了一个车站。着红色上衣、黑色短裙的乘务员过来送水,她敲了两下桌子我才回过神来。尽管她不可能察觉到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什么地方,我还是飞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