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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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玉株(1)

生活不是论据:生存条件也许原本就有错误——尼采

玉株那一阵子完全是糊里糊涂的,像是和魔鬼打了个照面儿。楼的下面有人在高声说话,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喇叭声和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对着什么地方吐了一口令人不安的痰,声音尤其响亮。一下子全部都结束了。她应该想起许多事情。比如快乐或者伤心?比如贞节?比如建立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再比如需要处理的方方面面的矛盾以及后果之类的一系列问题?事实上她心里一片空茫,空茫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但她在那一时刻的心态的确就是如此。她利用他去洗手间的工夫,几乎是飞速地把自己收拾停当。从头到尾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他们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一切和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就连他递水的姿态,还有说话的语气。这使她在短暂的时间里有些疑惑,恍如什么事情都是没有发生过的。

项阳开始道歉。他说:玉株,今天真对不起你,让你跑这么远又让你等这么长时间。其实事情没有办完我就赶了回来。

项阳的话同样让玉株有点疑惑,他完全是忽略了中间阶段,好像他让玉株等着他,然后他赶回来就直接向玉株道这个歉似的。但是玉株还是站了起来,玉株的目光追随了他这么些年,他一个手势她就能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一切都结束了。事情的发展是快了点,甚至是没有展开就已经结束了,可它毕竟是结束了。玉株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因而玉株就站了起来。但玉株只是站了起来,并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要知道玉株是一个女人,她的外表安详,可她的心是纤软的,这样纤软的心比任何心灵都更加需要呵护。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项阳,盯得他心慌。他说: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说完自己笑了起来,玉株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开了,她心里想,项阳的笑毕竟是和往日不一样的,有点自我解嘲的样子。玉株想说一点什么,可玉株始终想不起该说什么合适,于是就一直没有开口。项阳走过去拥住她,玉株的身子僵僵的,所以项阳拥她的姿势也不是太协调。

项阳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玉株。我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个的。

玉株说:别骗我了,我什么都明白。

玉株说这话的时候她应该流眼泪,可是玉株也很奇怪,她始终都没有要哭的意思。不哭的玉株说出这句话来,就有了一点点轻浮的样子。其实她是个很爱哭泣的女人。她没有哭,仔细看她的眼神是有些忧伤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既俗气又不得体。好像还有点自我轻贱的意思。可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她还能说出什么圣洁的话来吗?

项阳说:对不起玉株,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玉珠说:我不怪谁,没有想到的是我自己。玉珠说这话的时候叹出了一口气,脸上的忧伤又明显了一点。

项阳说:你看你,你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玉株说:喜欢。

玉株说这话也是由衷的,因为她并没有刻意逢迎项阳的意思,想都没有想就说出来了。

项阳说:我是喜欢你才会这样的。一边说一边吻了她一下。

玉株看了他一眼,也许她是想看看他有没有敷衍她的意思,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的语气也有点真诚。

玉株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她说:那我走了。

他说:走吧!

玉株刚刚走出门口,项阳的一声“再见”还没听清楚,门就从后面“砰”地关上了。

玉株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和她想象中的东西一点都不一样。事情来得太突然,所以显得太不真实。总是该有些铺垫或者预兆啊!没有,平凡得像生活一样!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女人幻想世界的东西更是美好的。她用了几年的时间去幻想一件事物,她幻化的事物却在片刻之间被改变。当然这只能怪她无知,不能怪现实无情。她想象的是天堂里的美景,可天堂是不存在的。她只不过是从梦想回到现实,现实就是这个样子。是她自己不清醒。玉株总是努力地回忆那些她忆也忆不起的细节。她是怎么走进屋子的,她怎么样等待,他怎么拉住她的手,怎样把她抱到床上去……后来的情景有点太混乱了,她只是有一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飞起来了。玉株想着这些的时候,她们家的母猫下了一窝猫崽,一共三只。一下子三只。她五岁的儿子一直在那里尖叫:出来了,又出来一只!她的丈夫就呵斥儿子:叫你不要看还看,等一会儿母猫会把小猫吃掉的。

小孩子兴奋地说:那我就看看它是怎么吃的,从头上开始吃吗?

父亲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残忍?快走开。

声音没有了,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小的又终是叫了起来:全都是黑的,可我喜欢白的。

玉株悲哀地想,它生都生出来了,谁都没有办法把它们变成白的了。那时她正洗着丈夫的毛料裤子,洗得很仔细,儿子的叫声一点都不能牵动她脸上的表情。她去晾衣服的时候,阳台上的那盆罂粟竟然在她的注视下开了一朵。玉株还在想着那件事,想一想身上便一冷又一热的,甚至是麻酥酥的令她的腿脚犯软。

这样过了两天,玉株终于想明白了,她是爱他的,哪怕是如今为他失了节,为了他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她还是爱他的。

玉株是盐业局所属的开来大酒店的副总经理兼客房部经理。她是二十七岁那一年把自己嫁掉的。好多人都说她要是再不嫁就嫁不掉了。她经不住众人的劝说,就真的把自己嫁掉了。她那时想,嫁给谁或者迟一天早一天都终归是要嫁的,于是她就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婚后的玉株生活得很不错,她的内心始终是犹如一条平缓的河流,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惊涛骇浪。现在她儿子都五岁了,又有好多人说,这么个美人,又做这么一份工作,不知道要有多少故事呦。说这话的大都是女人,男人刚开始认识玉株的时候也会这样说。但是男人过了一段时间就改变了看法。有经典一点的男人总结说,这个女人实在只是一朵大堂的桃红,人们欣赏她爱惜她,也就仅仅能这样了。她是开在街心花园里的一朵美丽的花,可她的花朵的是为众多的人开放的。她代表的是一种公共事物,公共的事物首先就确定了一个公共的身份,她美丽,可她的美丽只能让人赞叹却不让人产生非分之想。这样的女人男人虽然是看透了,但是男人还是会喜欢。她的不被任何人所撷取的姿态反而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大家都得不到的东西,大家的心就会很平衡。反而会众所一心地维护她爱惜她。男人就是这么个东西,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死心塌地的喜欢。信手采来的花朵,他们会闻一闻,随手又丢到身后去了,连回头看一下的耐心都没有。

玉株的生活是很一帆风顺的,她无论遇到什么样棘手的事情都会有人帮助她,玉株有求于人的时候并无一点娇蛮的意思,她会表现得很恳切,她总是带点羞怯地对人一笑。她把事情说完,首先表示歉意。她对给人家找麻烦的事确实很歉意。任凭是谁都会心甘情愿地替她把事情办好。玉株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们,她的眸子里蓄满了真诚,在别人的注视下它们垂下眼帘,表示着一种天然的娇羞。

这样一来,帮玉株办事的他们就会有一种使命感和成就感。玉株的感谢也是真心的,她实在不是一个懂得玩弄心计的人。

玉株的丈夫和玉株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玉株的丈夫说,这是一个好女人。

项阳是盐业局的局长。按同志们的评价,项阳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干部,既有工作的魄力又有人格的魅力。项阳处理事情果断,敢说话敢拍板,遇到问题敢于替同志们做主。项阳是科班出身,有着非常好的口才和理论功底,无论在多大的场合讲话,他的姿态从来都是平静的,声音也不高。小到差不多让人凝神去倾听。他可以一口气讲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里保证不会出现任何一点杂音。他讲话的结束语,常常会被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里。项阳喜欢穿休闲装,当然必须是有品牌的那种。人也长得帅气,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多岁的样子。项阳和任何人接触都是平朴亲切的,温文尔雅。对女人的态度简直更是多了一种呵护的成分。女人们都说,找丈夫就应该找项阳这样的,嫁一次死了也值得了。那时候玉株听到这些话,脸上会表现得很漠然。其实玉株从来就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女人。

玉株最近有一点想法,过了年她就三十三岁了。再做酒店的行业年龄就有点大了,她纵然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她也是懂得为自己寻找后路的。玉株利用一次吃饭的机会把她的想法对盐业局的人事处长说了。

玉株说,处长,我这么些年都是你看着成长的,我的好多事情都是你替我办的,我也不好意思对别人开口。我年龄大了,再干酒店也不合适了,你还得帮我一次。她说出的话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关键是她说话的样子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同时也与她的年龄不同的姿态。听她说话的人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人事处长喜欢玉株,他立马表态说:玉株你不要急,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人事处长说的是真心话,不存半点糊弄玉株的意思。

现在的人在很多事情上是习惯糊弄的。人事处长也不例外,他也经常糊弄。现在这个世道,很多简单的事情被复杂化了,哪有雷厉风行这一说?比如常有人到他家里或者办公室让他帮忙通融一件什么事情,他能办不能办都会满口答应。有时候他也会顺便问一问,有时候是问也不问的,好多时候干脆就给忘掉了。等人家潜心的等待一段时间之后再见他,他也会应付得很好。他会故作惭愧地说:我一个管具体事的,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了主啊!反而弄得求他办事的人很替他设想。他有时也会主动提出要给别人帮什么忙,比如他对小李说:小李,你看你在机关借用也这么长时间了,这次机关进人我会替你提出来。不管他会不会真正的提出来,小李都会千恩万谢的。

时间长了,处长就落下了一个好口碑,大家几乎是众口一词地称道他,处长这个人的确是个好人。处长听到了这样的称道有时候会有些惭愧,但时间长了也就坦然了,他终归是没有办坏事的,尽管有时有点儿不真实,可起码他把大家的心里弄舒服了一些。这个年月能让人舒服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况且处长不断被做一个好人的的情绪膨胀着,也时常做一些实在的好事来,这就更了不起。

处长把玉株的事情对两个副局长说了。两个副局长平时都受过玉株的照顾,都很喜欢玉株。玉株这女子聪明,他们交代的事情任何时候都办得妥妥帖帖的。即便是没有这些,他们也是喜欢玉株的,玉株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只能让他们在私下里喜欢,说不得口,甚至有一点暖昧和猥琐。玉株却是可以拿到台面上喜欢的。他们于是众口一词地说:玉株是个好苗子,又稳重大方又会协调关系。我们培养了这么多年,不用真可惜了。说到这里,两位局长又触发了感慨。一个说:你瞧我们单位这些年进的这些个人,不说工作,单是看着就让人不顺眼。另一个说:那张三不就是凭着是某副市长的干女儿那层关系嘛,你看那嚣张的样子!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还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和我们玉株简直是没有办法比。处长见情形差不多了,就说:那下次开会我就把事情提出来?

丙位副局长都说:好,提出来,提出来。

盐业局召开的一个关于进人问题的小型会议上,处长把几年来积压的情况做了介绍。然后很自然地就把玉株的事情说了。他说:玉株是个好同志,她相信组织,她只是提出来让组织上考虑一下她的情况。我也是如实反映一下同志的思想。

两位副局长也都帮着玉株说话。他们说,玉株这个同志不错,进机关是比较合适的,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干部,用:着也放心。况且我们机关确实需要一个搞协调的,玉株最合适不过了。

局长项阳有些沉默。他的沉默让大家心里有点儿打鼓,大家都定定地看着他。处长也看出来俩副局长都很着急。他们并不完全是为了玉株着急,他们着急的是自己所表的那个态度会怎么样。其实项阳有点分心,他同样是想把玉株调到局里来的。这个女人,看着都让人顺心。以往进的那些人,他心里明白大家都不太满意,他自己又何尝满意,有哪一个是他自己凭着意愿进的?还不是为了方方面面的关系!项阳接触玉株的次数是不比他们少的,每一次见面她都静静地看着他,两个眼睛像两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让人看不透也想不透。可项阳感觉到玉株是能够看透他的,他要干什么事情往往只消说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动作,玉株马上就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有时候玉株替他办的事情竟然比他想要办的事情还要周全。但是玉株从不逢迎他,别的女人见了他总是乖巧地讨他的好,把他崇拜得像个领袖一样。玉株从来不,玉株和他的目光对视一眼就会立马逃开,像是怕被人看破什么。她的这种惊怯常常让他心动。

项阳见大家都定定地看着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他说:既然大家都同意玉株调到局里来,我也没有什么意见,这个同志确实不错。今天就算是正式研究过了。下面就把手续理顺一下吧,我们自己的人好说一些。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会议开得很圆满。

玉株到项阳家里去的事情发生得非常突兀,一秒钟之前她还没有一丝半毫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