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碎花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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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腾空的屋子(2)

在我们这个家里好像她才是户主,她会瞪着眼睛对着我们大喊大叫。我七十岁的婆婆若是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也会很有理由地说:“这是宝贝让我做的。”有一次我亲眼看着这个被他们唤作宝贝的十一岁的女孩,把一只细瓷茶碗故意丢在地上,她的心思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她是想看着它怎样成为一堆碎片。她却一口否认她不是故意的,她甚至想说茶碗是自己跑到地上的。这要是换了我妹妹和我哥哥的孩子,我也许会感到很有一点意思,但她是我的女儿我就不能容忍了。她是我的孩子,对我的孩子我总是有种深深的忧患意识。我于是毫不手软地打了她一巴掌。我妈妈为此几天都不和我说话,我爸爸一提起这件事就声泪俱下。我婆婆当着我的面倒是没有说什么,却在我带孩子出去的时候,表现出明显的不放心。她对孩子的姑姑说:“这孩子跟着她一个人可怎么行。”她大概忽略了我是孩子的亲生母亲。他们大概都忽略了,在这个世界上离开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无法活下去的第一个人恐怕就是我。

我曾经渴望过得到母亲更多一点的温情,可几十年后做了母亲的我却同样不善于对我的孩子流露出温情,并且所有在我个性中表现的特质都无一例外地在我女儿身上显现。

比如善良、敏感、早熟、恶作剧。生命的延续是一个不能破译的锁链。

我在十二岁的那个年夜的晚上就开始渴望一种叫作温情的东西。我和赵青玫端坐在海棠阔大的酒店大厅里,奢华的巨型灯饰炫耀着水晶般的光泽,仿佛被映照得辉煌起来的不是现在的我们,而是我们过去的岁月。那一个大风雪的天气,赵青玫让我伴她走在通往郊外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言,不想开口,猛烈的西北风也吹得我们不能开口。

我们走到一丛雪松的跟前,风好像息了一些。我没有看见赵青玫开口,但是却分明听到一声轻语:“我们在一起真好。”我一瞬间让泪水盈满了眼眶。以后的许多日子,我们在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季节里重复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我的心里无一例外地充斥着温情。

我们毕业前夕的那次聚会如果不是因为有一个叫赵青玫的女孩我是不会乐意参加的,我的参加就是因为赵青玫的存在。就是那样一个七月的夜晚,因为天气太热,因为没有一丝风,因为天格外地蓝,因为星星亮得似一颗颗璀灿的宝石,我们几十个人集聚在学校的大操场里迟迟不肯离去。有一部分男生,我们同学了四年,甚至是和小学连在一起的六年七年或者更长,我们却至今没有说过一句话。在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们却无一例外地夸张了我们伤感,我们很容易就调动起的热情一再泛滥再泛滥。海棠和另外两个姿容出众的女生甚至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她们集中了所有人的视线。我在一瞬间却发现不见了赵青玫。

我沿着操场的边沿盲目地走,我真的是无意窥听他们的谈话,但是我因为突然听到的是自己的名字,就没有马上走开。是一个男生的声音,这个男生后来成了赵青玫的丈夫。“你为什么总是和她在一起。”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像是被一只手抓了一把。我知道他这个“她”说的是我,而我想知道的也正是这一点。我听到了什么呢?“寂寞。”

这就是我几年来用我的全部的温情换来的两个字。我突然就笑了,我在一瞬间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并没有什么让我值得伤心的事情。我从赵青玫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无奈,我有点儿替她难受起来。奇怪的是我自己却完全没有了一点自我的东西。喜欢一个人和被一个人喜欢,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其实全是自己的感觉,我从那个时期起过早地明白了这一点。

我三十五岁了,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空间,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自己的生活。我很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时时刻刻都想告诉他们我爱他们,但是我很累。我要时刻顾及到父母公婆的情绪,我要时刻记起作为母亲的责任。我常常因为老人的情绪,因为孩子的责任和丈夫发生摩擦。我想其实我少年时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我甚至有点怀念逝去的日子。对一些情感上的形而上的欲望,我不应该用自己的标准去评断。我的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指责我不爱他,我完全没有办法让他明白我多么爱他。爱是无法说得清楚的东西,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是活跃在我们周遭空气里的细小颗粒,不仅限于知道他爱吃什么东西,也不仅限于嘘寒问暖。他出门的日子我无数次地为他祈祷平安,他熟睡的时刻我总是惦记着为他盖好被子,分别的日子我会感到非常想念……

爱:是我单方面的感觉,不爱是他单方面的感觉。不能说是我错了,也不能说是他的错。

我最近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中我的丈夫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皮大衣,长及脚踝。我说这梦预示着什么呢?我丈夫笑着说:“我总不该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吧?”

我对我的日子也有诸多的不满,我爱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却不知道我对他们的爱,他们总是在生活的细节上挑剔我的毛病。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去成全我的丈夫,即便他犯过许多不能饶恕的错误,不止一次地伤害过我,我仍把他在我的生活中叙述成一个完人,我爱他。我对一个人的赤诚早在赵青玫时代就已经显现过。许多的人都知道我对我的丈夫简直就到了迷信的程度。我对我的孩子几乎倾注了我工作外的全部精力,我在任何地方都试图把她夸张成一个完美的孩子。我丈夫却并不这样想,他会因为孩子很容易处理的问题对我大喊大叫,他常常会抓住我的一个错误不放,有时我不得不想他是在利用我的错误在人们面前完善他自己。我一次次地上了他的当,我一急躁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丑陋的脾性,我的脾性一旦暴露,就会让他的目的达到。

赵青玫说:“我很想念你,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

我想说,为什么要和你联系呢?但是我说:“我太忙,我的日子总是安排得太满。”

海棠通过组织这次聚会能够证实得了什么呢?宋政治实现了自己翻身的强烈欲望吗?我在这次的聚会时又试图向赵青玫昭示什么?赵青玫的真实的心情我仍然不能看得清楚。这日子有时真是把人搞得糊里糊涂的。

我有一天对我日渐衰老的父母亲说:“其实我小的时候应该是非常聪明的。我在五岁的时候已经能在爸爸的报纸上圈上许多认识的字,并且从没有人正式教过我。”父亲突然之间什么都不说了,我一下子明白是我的话又触动了那次事件。我能够体察我父亲的心情,那次事件的发生让他们丧失了颜面,也因而引发了许多种屈辱。事件以及他们对事件的态度与事发的年代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们的错,只是他们把所受的委屈通通算在了我的身上——这是连他们也感到难以承受的压力啊!

他们受当时气候的影响太大,其实包括他们所受的委屈,在别人看来只是过眼云烟,并没有人刻意去对他们对他们的孩子过不去,过不去的恰恰是我们自己。我想想我也常常同我的女儿过不去,就又有些释然。既然做父母的不能要求孩子是十全十美的,做儿女的同样不能要求父母是神。我应该感激他们,’给我生命,给我温饱,有太多的孩子远远不能具备我的生存条件,也许他们从小到大从不抱有和父母交流的念想,我应该把独自的感觉视为矫情,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不甘寂寞。成长的过程是孤独的,有太多的梦想,太多的欲望,才会有那么多的失落。成长中的我又过于敏感,任何一点异常的声音都可能震荡我脆弱的神经。我:在成年之后常常这样整理我的成长过程,那酸涩的年代,:残甚至可以从中提炼出许多能够让我泛起温情的回味,但那个时期什么都没有,只有凄惶、’无助、过不去的感觉。我恨过我的父母,恨他们生下我。更多的却还是恨我自己,我幻想我是一棵树、一只小动物,一个有光亮的物件,随便什么人家的儿女,只要不是我自己。

我终于在一个和风轻语的晚上在门前的草地上把我的故事讲给了我的女儿。我尽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讲完了那段历史。我的声音僵硬,我的手心里湿津津的全是汗。我女儿一边听,一边逗弄她的猫。这个狠心肠的女孩儿,只是用两根手指抓着猫脊背上的一点皮把这个小女猫拎得高高的,然后她看着猫的怪样子尖着嗓子傻笑。猫已经习惯了她的摆弄,它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荧光。我颤着嗓子再一次问她:

“你听到我的故事了吗?”

“听到了!”她心不在焉地说。

我有一点愤怒了,但最终还是有一些无奈。我说,“妈妈为此受了很多苦。”

“怎么会?不就是划破了一张领袖像吗?什么领袖像,我老爷也真是的。”

我突然之间轻松起来。是的,都什么年月了,那点儿破事是不能算事儿了。我以前怎么就不这么想呢。

在我能够挣到钱之后,我常常买到许多好吃的东西去看我的奶奶,我给她默默地述说许多我想说却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她永远都用那种呵护的欣赏的目光微笑地望着我,她什么都不曾对我说过,可我的生命里她告诉我的却又最多最多。我不信仰迷信,我有时却要烧一些冥钱给她,她绝对不是一个庸俗的人,可我宁可想象着另一个世界里她能够生活得更好,她给我的爱和她传达给我的那些生命的密码,至今让我感同身受。我父亲是一个好人,他所受到的教育里没有出现过关于回避、掩饰、风度、保留这一类的中性概念,他只是把他的对这个世界的好恶完全直白地暴露出来。他的身上流淌的有我的祖母的不受人欺辱的高贵的血液,但更多的却是我祖父的纯正的农民的血统。最善良最知道回报的农民,也是劣根性最为顽固的农民。我母亲把对我有所保留的亲热的情感全部释放给了我的女儿。我想他们(我的父母亲还有我的婆母)要娇纵我的女儿就任他们去吧。祖孙辈的亲人也许更容易沟通,老人永远是孩子们的缓冲地带。也许生命就是如此的安排,祖辈在孙辈身上释放的爱,正是作为对儿女忽略的补偿吧,很可能他们并不能意识这一点。

大家分手的时候,那个预演了多少次的分别场面还是让我心里热热的。餐厅又重新被腾空了。脸色拘谨的小服务员们又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扔在地上的空酒瓶、饮料瓶和女士们仓促地丢下的化妆粉纸。下一拨客人来的时候,呈现的仍然是一个窗明几净的空间,他们任谁也不会想到,在几个小时之前,这里曾被青春、热血,苦涩和夸张的留恋所充塞。这正像一个哲人说的,所有的都是历史,所有的!光阴只在瞬间,我常常在回眸之间就能看到二十多年前的我,那个在逆光里坐在夕阳下的田埂上望着哗哗的杨树林发呆的女孩。春天来了,河水在很远的地方默默地流着。少年的欲望像满坡的野草,贴着地面在疯狂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