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夏天过去了,天气迅速转凉。第一阵秋风刮过后,硕大的泡桐叶纷纷凋零,枝桠很快光秃。没有奢望的日子很塌实,每次打开电脑,我只进入WORD打字,QQ始终关闭。尽管我承认,我有强烈的欲望想弄清缱绻夜风为什么失约,但我究竟还是坚持不去打开聊天窗口。现在,每天伴我到黎明的,是对面的一窗橘黄灯火,和窗下的影子。
芝兰的故事还在继续。在李菲菲从形体到理念的调教下,芝兰的身心健康大有改观。男人们明显发现,最近芝兰变得越发温柔娇媚,本已松弛的腹部亦日渐紧凑。芝兰已不以漂亮衣着和贵重首饰作为提升身价的诀窍,她正在学会真正的“由内而外”。当然,男人们在欣赏了芝兰的美丽后还是会说:你的美是发自内心的质朴之美,外表再是改变,你还是我喜欢的芝兰。
谁能说好色的男人都是坏男人呢?比如那些给予芝兰毫不吝啬的赞美的男人,虽然他们有的拥有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公司,有的拥有一辆档次不高不低的座驾,大多拥有一个相貌不美不丑的老婆,当然,他们也许还拥有一个不知比老婆漂亮还是丑陋的情人。但很难说他们没有真情对待女人,不管是老婆还是情妇,他们都发自内心地关爱和欣赏她们。这样的男人,算好男人吗?芝兰发现,她甚至是喜欢那些男人的,至少,她从他们那里得到被欣赏的快乐。这种时候,她又会想,自己的丈夫是否也和他们一样,被一些女人喜欢着?现在,她有些理解她的丈夫了,至少他没有把她甩了,他提供给她足够的日用开支,对她近来奢侈的消费毫无异议。理解的结果是原谅,原谅的前提是理解,芝兰发现自己真的快要原谅她丈夫了。也许,女人只有亲自经历过感情出轨,才会懂得男人为什么总是会出轨。芝兰认为,至少,她的精神已经出轨。
茅塞顿开后的芝兰心情很好,去女人俱乐部更加勤快。穿紧身体操服的李菲菲带领着一群胖瘦不一,但一律满脸幽怨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完成一系列抬腿踏步、伸手弯腰的动作。她甚至让所有的女人都平躺在绿色的地毯上,做一组难度颇高的练习。她们仰躺着抬起腹部,使后腰腾空,或者趴在地毯上,拱起臀部,扭动腰枝,等等。女人们跟在李菲菲的口令声中模仿运动,在一片气喘吁吁声中,她们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比较放荡的画面,内心的自信却不断加固。集体运动结束后,女人们已各自心怀鬼胎,脸上的红晕使她们的年龄瞬间缩小。
接着是自由运动时间,芝兰靠在大厅角落里的吧台边喝水。她看到肥胖的翁女士正躺在一架凌空的杠铃下增加锻炼强度,她浑身的肥肉因努力托举杠铃而颤抖不已,就象一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豆腐。杠铃抬起又放下,一根钢索连接着杠铃和她身下的躺垫。简单但科学的机械设计使翁女士通过自身运动产生动力源,一身雪白的肥肉随着躺垫的上下移动而坐起又躺下。翁女士的锻炼似乎已显效果,定期来女人俱乐部后,她的体重已从一百六十八斤减到一百五十九斤。翁女士信心百倍,每次锻炼完,她都要测一下体重,俱乐部的那台电子秤上显示的数字令她既紧张又兴奋。
芝兰小口喝水,眼睛注视着翁女士。芝兰对翁女士的关注并无戏谑成份,肥胖的女人已经痛苦,她不会取笑一个弱者。尽管翁女士的身材要比芝兰雄伟许多,但她还是把翁女士叫做弱者。她看着巨大的弱者躺在杠铃下努力消耗着过剩的脂肪,然后,她发现,钢索连接杠铃的接口有一处裂痕。芝兰担心钢索会脱落,杠铃砸下来,一定会伤着翁女士。芝兰放下水杯,走上前去。她想阻止她,这个器械有危险隐患。但芝兰还未走近那堆白花花的肉,肉堆就从躺垫上站起来,淌着一身汗水向着电子秤欢奔而去。
写到这里,我已对本是扑簌迷离的故事了然于心。任何文艺作品都离不开真实的生活,只是每次出演,我会给故事换一个场景,或者,给主角换一种职业。尽管我在竭力掩饰不堪回首的往昔,但芝兰即将把我出卖,我敲击键盘的手指已不听使唤,事情正向不可挽回的绝境发展。真相大白的时刻就要到了,我有些紧张,不知是否该在今夜完成小说。
抬头看窗外,影子如常在眼前,便想起缱绻夜风。忽然想打开QQ看看,多日过去,他是不是给我留下只字片言。
隐身上Q,发现企鹅在线,身型憨态,通体透亮。留言窗里跳出一段文字:在蓝山咖啡馆坐到天色暗下。离开时,临园路上的街灯已经亮起。我不知道,失约的人,是你,还是我?既然你是一个喜欢做游戏的人,那就算我陪你游戏一场。
我大惊,立即在对话窗里打字,全然忘了与他绝交的誓言:我在约定时间到达蓝山,整整一个小时,我没有见到手拿《青年报》的男人坐到靠窗的第三个座位上来。
明亮的企鹅静静地站着,没有回话,我继续打字:究竟是你失约还是我失约?为什么不说话?
几秒钟后,回话跳出来:你终于来了,以为你失踪了。
我愤然回答:本来打算和你断交,但既然你去了蓝山,那我倒想把事情弄清楚。
他发来一个挤眉弄眼的笑脸:怎么确定与你约会的必定是男人?怎么确定你没记错我说的是手拿《青年报》而不是《青年文摘》?靠窗第三个位置,是从门口数起,还是从大厅底部数起?
我大惊失色,脑海里迅速回忆着那天蓝山咖啡馆的场景。坐在门口的两个中年男人面对面喝着咖啡,轻轻地谈论着什么,也许是在谈生意;角落里,一对男女学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交颈纠缠,象两只相吻的白鹅;靠窗的位置上,年轻的女人正在看一本杂志,长发浓密黝黑,茁壮到象戴着假发,展开的封面让人一眼就发现杂志已过期。
天啊,过期杂志,我能记得长发女人手里拿的是过期杂志,那我一定看到了,这本杂志叫《青年文摘》。我开始在想象中清数靠窗的座位,从大厅底部开始,一、二、三,果然是第三。
我无法相信,与我约会的缱绻夜风竟是女人,可我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确定他是男人。对话窗里继续跳出句子:我说过,既然你喜欢游戏,那就算我陪你玩一场,反正我们都属无聊之人。只是一直让你误解我是男人,对不起了。
我的肠胃有些不适,酸溜溜的感觉迅速从腹内涌入口腔。我起身奔进洗手间,胃内还没有完全消化的晚餐喷射而出,酸涩的发酵气味顿时弥漫整个空间。我竭尽全力地呕吐着,直到把胃内所有的存货倾囊而出。
回到电脑边,我点下关机键。我没有再回她话,整整三个月,我把一个叫缱绻夜风的女人当作了男人,虽然我并未与她有过任何暧昧对话,但我依然感觉阵阵反胃。这自然是我的错,我总是把想象当成真实,甚至迷恋探索的游戏。我们的确从未相告过各自的性别,可这还需要说吗?我想起她说的那个笑话:一只狗在网上非常潇洒地聊着天,一边聊天一边对它的狗兄弟们说:“上网聊天的好处就在于,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一条狗。
我的愚蠢就在于,我把笑话当作笑话来听。现在我知道了,原来生活就是笑话,我就是笑话里的角色。
七
我删除了QQ软件,不可信任的岂止身边的人?孤独才是安全,只要学会独处,就不会掉进到处隐藏着陷阱。虽然,缱绻夜风给我的挫折当属虚无,但我还是看到了我身上反复暴露的性格缺陷,无以遮盖。
我已不再上网聊天,午夜以后的通宵写作,是我在电脑上的唯一工作。偶尔会抬头看一眼泡桐树后的窗口,冬天了,树已完全光秃,稀疏的树枝不再遮挡视线,影子便在我视线里分外清晰。他的电脑屏幕在闪烁,短极的板寸头颅象雕塑,钉在挺直的脖子上,灯火始终通明,从午夜,持续到天亮。偶尔会想,那扇窗内的景致是什么样的呢?透过一挂米色窗帘,我的想象神秘而隐蔽。
芝兰的故事还在继续。她要告诉李菲菲,那架大型健身器械已老化,钢索和杠铃的接口处有裂痕。在翁女士这样超重量级锻炼者的折腾下,钢索很快会断裂或脱落,那样,躺在杠铃下的人就会被砸成肉酱。可芝兰还没来得说便放弃了,因为翁女士正大呼小叫,电子秤上显示的数字比刚才进俱乐部时减少了四两,200克脂肪通过汗水顺利排泄而出。李菲菲正接听电话,三分钟后,她挂断电话,象小鸟一样向更衣室飞去。几分钟后,李菲菲已是一身白色长裙晚装,尊领衬托着她修长的脖子,高贵优雅而不失青春活泼。
李菲菲幸福地微笑着,她对肥瘦参半的女人们说: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对着芝兰特意挤了挤眼睛,表示她与她之间的关系相比别人更加亲密。芝兰笑起来,回以她优雅的挥手。然后,她看到李菲菲白色长裙的领口,别着一枚蓝水晶天鹅,奥地利品牌特有的经典造型,她曾经在她丈夫的提包里看见过。
李菲菲转身离开,芝兰迅速跑到更衣室窗口,那里可以看见俱乐部正门外的大街。十多秒后,白色长裙飘出大门,上了一辆黑色奥迪A6。芝兰看得很清楚,驾驶座上的人,正是她的丈夫。
芝兰的故事已近尾声。她继续去女人俱乐部跳有氧操,一个星期后的某天夜晚,正常课程结束后,芝兰提出加大训练强度。她躺在那架巨大的杠铃下,手脚僵硬地做着举起和放下的动作。胖瘦各半的女人们纷纷笑她的笨拙,她便说,这个器械她从没做过,然后大声喊来李菲菲教练,请她做示范。
李菲菲欣然同意,芝兰从杠铃下的躺垫上起来,李菲菲躺了上去。教练的动作规范而有力度,好身材并非轻易可得。女人们围拢起来观赏李菲菲的示范,啧啧的赞叹声此起彼伏。观众的好评总是鼓舞人心,李菲菲越做越勇猛,然后,十分顺理成章,在李菲菲第二十九次举起杠铃时,钢索接口处的裂痕适时断开,沉重的铁器砰然落地。惯性使运动中的杠铃离开垂直上下的轨迹,情急中的李菲菲试图偏转头颅躲避,左边的铁盘却恰恰砸上了她的后脑。
李菲菲昏迷不醒,医生说,杠铃砸下的力量远远超过磅重最大的铁锤,健身器成了凶器。脑干重伤,若十天内无法醒来,她将终生躺在床上,那叫植物人。所有正在俱乐部锻炼身体的胖和瘦的女人们作证,那是一场意外事故。
小说终于写完,我没有说明起初芝兰躺在有安全隐患的杠铃下是因绝望而想自杀,还是谋害李菲菲的蓄意准备。这已经不重要。太阳即将升起,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我如释重负。就象迷途知返的基督徒,把曾经犯下的罪错,全部向神甫坦言相告。我不是基督徒,主没有给我派来一个神甫,我没有任何途径向上帝袒告我的罪,我只有写下芝兰的故事。我给小说起名叫《女人俱乐部》,我想,现在,我应该释然了。
关闭电脑,抬头看对面窗户,橘黄灯光已熄灭。冬天已到纵深,一年又将过去。我想,我该好好休息了。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听到阵阵救护车凄厉的鸣叫声由远而近,然后在我的楼下嘎然停止,随即,许多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汇聚而来。我已困倦不堪,睁不开眼睛,更没有精力去关心别人的事情。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上演着无数出生死悲喜剧,每个人都是主角。我希望,除了文字里的世界,别的都与我无关。我好累,我想休息。
生活平静延续,我依然每天午夜开始打字,直到凌晨结束。春节将至,小区里的泡桐树上扎了许多彩灯,夜晚,它们如星星般闪烁着点点亮光,寂静的地段显示出虚假的繁华。除夕前夜,下了一场雪,白色的世界,流光溢彩的灯火,寒冷的空气,让我误以为走进了童话世界。只是,对面窗口的灯光,已经暗了半个多月。写完芝兰的故事后,影子再也没有出现在午夜十二点三十五分后的窗口,一洞黑暗保持了二十天。有些失落感,但并不十分强烈,只是习惯了在打字的时候偶一抬头,可以看见泡桐枝桠后一方橘黄灯火,和灯火下端坐的身影。忽然没有了,便起惦念。
没有人与我一起过年,即便是除夕夜,我也是在打字中度过。大年初六,居然接到前夫的电话,他说:沙米,你要躲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我告诉他:我们已经分手,你没有责任和义务劝我回去。
他说:你靠那点稿费能过日子?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这又何必?
我说:我要斩断与过去相关的所有信息,这半年多我过得很好。
他继续劝我:回来吧沙米,她,年前去世了。
我无言,脑子开始走神。植物人终于结束了静躺终生的命运,飞往天堂了。
前夫还在说话:本来她都快恢复了,做了开颅手术,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醒过来后来被她父母接到了S城。都快满半年了,以为没事了,病情却突变。算了不说了,是我错了,就当我后半辈子向你赎罪,别再较劲了,回来吧,沙米。
我握着手机呆怔无言,然后,心里涌出一声悲叹:男人呐!
话筒里的声音急迫喊叫:喂喂,沙米你说话啊。
我没有再说话。合上手机,抬头看二十一号窗口。窗帘密闭,午夜后端坐的影子消失许久,他极短的寸头让我一直确信,他是一个年轻时尚的男人。
那时刻,蓝山咖啡馆里看《青年文摘》的女人闯进我的脑海,她拥有一头黝黑而浓密的长发,茁壮得简直象假发。
女人俱乐部里的那架健身器在我眼前轰然崩塌,不管是谁的经历,芝兰,李菲菲,或者沙米,结局总是殊途同归。如果这只是我的幻想,那么就当我杜撰了一个无聊的故事,尽管,我已无法逃脱心魔的纠缠。
我是一个喜欢做游戏的女人,那就当我与你一起玩了一场游戏。游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