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陪伴我午夜写作生活的,除了对面那抹橘黄的灯火,还多了一个叫“缱绻夜风”的网络ID。有时候,写到思路枯竭,我会打扰一下发呆的企鹅,甚或如献殷勤,我捧出一罐百事可乐,当然,只是一个图案。屏幕那头的人便跳出咧嘴露牙的笑脸,然后,我会收到一个叼着香烟的坏小子头像。我知道,他在向我表示,此刻,他正点燃一支烟,工作期间的稍事休息。
我说:来个笑话吧,写困了。
他便随口编造:一只狗在网上非常潇洒地聊着天,一边聊天一边对它的狗兄弟们说:“上网聊天的好处就在于,他们谁也不知道我是一条狗。”
我大笑:一直以为你是一只企鹅,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一条狗。
他反问:那么你呢?你究竟是不是一只兔子?
我的QQ头像是一只红色的兔子,我编造不出笑话,只能回答:我的确是一只兔子。
他打上一个怀疑的脸蛋:为了证实你是一只兔子,我请你喝咖啡?认识几个月,也该撩开面纱了。
我大惊失色:我们有过约定,何必破坏。
他回答:约定只适用初识阶段。我们同住S城,见面不需太大成本。
我不置可否,内心蠢蠢欲动:你把我当一头狐狸,我也不会介意。
说完,情不自禁抬头看一眼对面窗户,橘黄灯光依然如旧,窗帘后面,影子站起来了,他离开一方橘黄的空间。窗口里只有昏暗光晕,无人操作的电脑闪烁着荧光。片刻后,影子回到窗下。我松了口气,莫名其妙。
企鹅沉默良久,我打字发问:怎么不说话?
他回答:对不起,刚才离开电脑去倒水,现在回来了。
我的眼睛再次穿过泡桐枝叶,影子已完全恢复端坐姿态。刚才,他站起来,离开窗口片刻。正是倒一杯水的时间?
企鹅继续说话:周日下午三点,蓝山咖啡馆,如何?
送上一张笑脸,并未即刻应答。有些惧怕与网友见面,但网友是每夜陪伴我的缱绻夜风。的确有好奇心,这个网络ID后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有一挂窗帘遮挡住他,是否即如对面窗户里那一抹橘黄灯火下的影子?
想了想,然后打字:蓝山咖啡有好几家,你说的是哪家?
企鹅回答:临园路,离我住处更近。或者,你来选。
我回答:就临园路。
他打上一支玫瑰,是送我的礼物,他经常采摘QQ图案里现成的玫瑰送给我。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也会让一个伸手作拥抱状的小男孩跳上我的屏幕。我因此而对这只胖企鹅心存感激,即便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一只企鹅还是一条狗,我依然感觉温暖。
他继续确认:周日下午三点,不要忘记。我会手拿一份《青年报》,坐在临园路蓝山咖啡馆靠窗的第三个座位上等你。”
我问:有暗号吗?
他回答:请问你是兔子吗?
我们同时大笑,屏幕上留下一长串“哈哈哈哈”。
我居住的小区正在临园路上,小区出门左拐一百米即蓝山咖啡馆。企鹅头像已变灰暗,他下线了。抬头看对面窗口,一切如故。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不能自控,关于企鹅,关于对面窗口里的影子,他们,被我用同一个名字称呼,我把他们叫做“缱绻夜风”。也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
四
小说还要继续下去,芝兰的故事。我的思路无法逃脱向来的庸俗,我塑造了一个试图改变生活的怨妇,我等待着一场悲剧性的婚变或者情变的发生,芝兰在我的文字里哭泣微笑、轻歌曼舞。
现在,芝兰的生活俨然进入贵族阶层,她每周去女人俱乐部做有氧锻炼两次,教练是一个身材健美一脸傲气的年轻女郎,暂且把这个女教练叫李菲菲。谦逊的芝兰和骄傲的李菲菲很快成了闺中密友,李菲菲显然要比芝兰年轻,但却比芝兰成熟老辣。每次训练结束,芝兰总是邀请李菲菲去装修精致的甜品店里喝下午茶。这时候的李菲菲就不再象健美教练了,她什么都吃,从不担心奶油和糖份的摄入会影响她的身材。埋单者芝兰却吃得小心翼翼羞怯不堪,甜品店的服务员通常会产生错觉,结帐时,她们无一例外地把帐单递向发出巨大的吞咽咀嚼动静的李菲菲女士。李菲菲以她上斜的白眼射向服务员小姐,于是芝兰迫不及待地抢过小姐手里的帐单,把一脸谄媚的笑容堆放在李菲菲的眼前。为此,李菲菲把对芝兰的友谊迅速升级,直至她们的谈话进入了怎样对付男人的范围。
与李菲菲之间迅速升温的友谊让芝兰十分满意,因为从健美教练的身材容貌以及趾高气扬的态度上,她认定做一个女人,就要做李菲菲一样的女人,她拥有驾轻就熟的掌控男人的武器,而芝兰自认缺乏的,就是这一点。武器,柔弱的女人反复叮咛自己,她缺乏的,就是驾御男人的武器。
一个月后,芝兰以每周请客两次的代价从李菲菲那里获得了“身体为本”的可致命于男人的武器。李菲菲每次发言都需要大量的甜品和饮料垫底,在消耗完两杯鲜榨果汁和一份栗子蛋糕或者一碗杏仁布丁后,她通常会奉献一到两条秘诀。她说:创造利益的资本来源是你的自身,所以你必须到女人俱乐部来锻炼身体,男人需要的是你的身体,而非你的脑袋,脑袋是属于你自己的。与其在男人面前朗诵泰戈尔的诗,不如在他们面前展露你维纳斯的胸脯和胯骨。
听到这里,芝兰会不识时务地羞红了脸庞,以一个年长女人的幼稚神态对着比她年轻的李菲菲娇嗔喃喃:那多害羞啊!
李菲菲撇了撇嘴角,继续说:羞涩只是一种手段,你不能因羞涩而让男人放弃对你的兴趣。而男人在打开一个羞涩的女人的双腿时,他的成就感会加倍。所以,你要让自己在羞涩之后更为大胆更加放荡。男人迷恋的是征服女人的过程,羞涩无疑可以使征服的过程显得更加曲折。男人都很贱,越难到手的女人,越是不肯丢弃。不过,尺度一定要把握好,过程不能过于艰难,没有一个男人有太大的耐心,对,在他快没耐心的时候,你才可以投身于他,他就会珍惜。
芝兰领受了李菲菲的教导,从此以后开始在男人面前适当表现羞涩,然后竭尽施展她通过锻炼而日渐饱硕的胸脯和扭动越发灵活的胯骨。当然,这些饱视了她的美丽的男人们不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基本没有空余时间来感受她的羞涩和放荡,她的丈夫正乐此不疲于另一个女人的身体。
书写这一段时,我的情绪严重分裂。在敲下嘲弄芝兰的那些词汇时,我的嘴里发出快意的笑声,内心却感觉到撕扯的疼痛。电脑屏幕右上角,缱绻夜风安静地亮着他的企鹅头像。抬头看对面,泡桐枝叶遮掩的窗户,橘黄灯火平静闪亮,依稀可见影子正于电脑前端坐。
五
周日午后,闹钟叫醒了我。起床,刷牙洗脸,清洗长发,然后打开家用吹风机。半小时后,我头晕眼花地看到镜子里的女人顶着蓬松的脑袋满脸倦容地发呆。离约定的三点还有半个多小时,我抱着一本外国文学理论译本,持续我长久以来心不在焉的阅读。书的作者是一个美国人,名字翻译成中文,仅是毫无意义的文字组合,如某种动物的叫唤,让我在反复阅读时一次次过目即忘。我一边翻书,一边在脑海中搜索我衣柜里可怜的服装。
来到S城后我没有给自己添置过新衣,因为我不需与人打交道,到超市买东西或者去邮局寄稿子时就穿牛仔裤,脚上永远是拖鞋。更多时候,我套着一件白棉布睡裙,在家里度过打字或者睡觉的时光。找出一件许久未穿的短袖T恤,象牙色,套上身,发现胸围过于宽松,足不出户的日子竟让躯体达到减肥效果,虽然我原本不肥。
离三点还有二十分钟,我终于穿戴整齐,走出家门。下楼经过二十一号楼时,抬头看三层那扇窗户,窗帘静静垂挂,一切如故。
我承认,我喜欢那些不可预知真相的探索性游戏,比如对面窗口里的影子,他是谁?好奇心让我意欲了解。比如此刻,我正向着临园路上的蓝山咖啡馆走去,我是去会见一个网友,他叫缱绻夜风。三个多月来,他一直挂在我的QQ上与午夜之后的我作伴到天明,虽然我并不知道他的年龄、长相、职业和身份,但我依然对今日的见面抱有不可阻扰的兴趣。这无疑是探险,因这种探险不存在生命威胁,我的精神状态便显健康明朗。现在,蓝山咖啡馆已在眼前,低头看手表,正好三点。
服务生替我拉开玻璃门,一串“欢迎光临”在我身边朗朗掠过。咖啡馆开张不久,装修和摆设流溢着崭新光芒。米色布艺沙发上的花纹让我想到某一个宗教国度,比如印度,或者尼泊尔。墙上的壁画色彩淡雅,灯光柔和细密。扫视大厅,所有的角落在我眼前一览无余。坐在门口的两个中年男人面对面喝着咖啡轻声谈论,也许是在谈生意;角落里,一对男女学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交颈纠缠,象两只相吻的白鹅;靠窗的位置上,年轻的长发女人正在阅读一本文摘类杂志,展开的封面让人一眼就发现这是一本过期杂志。女人的头发漆黑而浓密,茁壮得象假发。
用眼睛从门口数座位,靠窗第三个,没有一个拿《青年报》的男人,时间已是三点零五分。走过去坐下。面色清白的服务生送来饮料单,我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发现所有的饮料小吃都标着超过市价三倍以上的价格。缱绻夜风迟到了,他会不会失约?如果会,那么我将蒙受在这家咖啡馆里消费的损失。我未雨绸缪地想到了埋单的问题,于是,我点了一杯标价“15元”的柠檬可乐,最便宜的饮料。然后,我坐在空寂的咖啡馆大堂里,茫然地看着玻璃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蒙着灰尘的房屋。一小时后,我丢下十五元人民币,离开了蓝山咖啡馆。
晚上,缱绻夜风没有上QQ,三个多月来,他少有不在午夜后上网,即便临时决定不上网,他也会给我留言。但这一天,他什么话也没有留,企鹅头像始终保持灰暗,对话窗整夜没有弹出只字片言。我开始嘲笑自己,虽然我们在网上象两个心照不宣的老朋友,几乎每天相伴到黎明,但事实上,我不知道有关他的任何真实信息。我象一个白痴,误以为可把幻想变成真实的生活,我总是犯同样的错误,我已为我的弱智付出很大代价,我甚至丢弃了原来的生活,流浪到举目无亲的S城。可我依然没有吸取教训,缱绻夜风的失约,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对面窗口的灯火照旧在午夜时分亮起,影子一如既往地整夜端坐。阳光照进窗口时,我的QQ依然毫无动静。关闭电脑时,我发誓从此与缱绻夜风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