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起那摊破碎的皮毛,未冷却的身躯依然让他的手心里感觉到微弱黏潮的温度。忽然,黑暗中有一声叫唤,如破茧,积郁之后的冲击,虽是轻弱,但凛冽异常。是猫,小猫。她和他同时惊叫起来:小猫生出来了!
他们一起扑向破碎的母猫那摊已停止声息的躯体,黑暗中,他们看到了两团蠕动的绒球,血淋淋的绒球。
他们得到了两只生命力旺盛的小猫,都是黑与白的花纹,一公、一母。
他们为母猫起名叫圆,公猫叫方。很奇怪,圆更亲近沈伊杰,方却整日缠着刘苏。他们开始把晚餐合起来吃,刘苏的伙食费略微多过沈伊杰少许。他们常常把寸宽的带鱼或者细小的野生鲫鱼做得焦糊不堪,但方和圆,却日渐强壮起来。他们商量着等夏天的高考结束后,把方和圆带到新居去。可究竟带到浦东的刘苏家,还是莘庄的沈伊杰家?或者,她带方,他带圆。但是把方和圆拆开总是残忍,他们究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半年后,他们终于完成了高考。父母拒绝把方和圆带去新居,哪怕只带其中一只,也不能通融。
他们在弄堂里拖延着日子,直到推土机压踏了仅隔一丈的二十一号的墙壁。他们终于各奔东西,他们丢掉了方和圆,从此以后,那两只没有母亲的幼猫不知所踪。
四
已过午时,空姐依次送餐,刘苏闻到了饭食的香味,有饥饿的感觉。谢鹏说,航程已过半,从上海飞往昆明大约有三千公里,需要三个半小时。那是他多年前掌驾着某一架战斗机在空中翱翔的实战经验,与机长起飞时播报的航程相差无几。
他在看她,她迎接住他的目光,对视,漆黑的瞳孔,如滴水的黑葡萄。她蒙着薄雾的眼里升起隐约的惊惧。
刘苏转过头看机舱外,没有云,晴空碧蓝无际,已是万米以上,低头,看到的是大片红色土地,浩淼广袤,红到血腥,宽广到没有边际的红,犹如原野上盛开遍地的红叶草。
腹部有沉坠的疼痛袭来,远离土地,缺乏依靠的惊慌感骤然而生。刘苏闭上了眼睛。
她宁愿这对视的目光是一种憎恨,这比冷漠更让她感到欣慰。所得与所失,被几经绝望而又重生的人忽略。她已把他遗忘多时,此刻在身边的陌生男子,却又把她带回久逝的过往记忆,却毫无温暖的反馈,似医院的最后一见,如同任何一个医生对待一名普通的病人,点头微笑,擦身而过。
他已是这所医院里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十年前,他曾经为一只母猫动过一次手术,母猫死了,他却挽救了两只小猫。后来,他还为一个女孩动过一次手术,那时候,他连医学院的录取通知都还没有拿到。女孩活至今日,却看到了生命的极限,久远的创痛依然留置在身体内部,她不容质疑地憎恨一个退缩的男孩,虽然他并无能力承担一切,但她以为,他应该承担。
刘苏在住院部门口的值班医生排名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沈伊杰排在周三。每个星期三,他把二十四小时全部放在医院里度过。她轻轻敲击值班室的门,里面朗声回答:请进。
她站在门口,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该推门进入。里面的声音再次传来:谁?进来吧。
然后,是凳子移动的声音,和走向门口的脚步声。她拔腿奔跑,没有勇气与他正面相对,她逃跑了。他在门口看到的是人流不息的走廊,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有迎面等候的人。
巡查病房的时候,他被众多实习医生簇拥着穿梭进出。她从走廊一头低头走过,她看见他迎面走来,白大褂,白帽子,领口露出蓝色衬衣领子。他没有带口罩,脸部皮肤黝黑,却没有汗水的痕迹,干净、健康的肤色,目光镇定,不断回答学生的提问,偶有思索而皱眉。他已与她走近,她看住他。他眼光轻扫,点头微笑,擦身而过,嘴里依旧在说某一病例的治疗方案。
她回头看他背影,并不高大的身材,却终是比少年时代壮实了几许,肩膀和背脊变得宽阔厚实。时光何其漫长,时光何其短暂。
她笑了笑,默默自告: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许多年过去了,她又怎能毁坏他已经构筑起来的正常生活?
她喘了一口气,尽力缓和情绪,然后,转身离开。身着白大褂的男人已被拥进病房,中央空调使整个住院部温暖如春,角落里的木架上,盆花正开得盛烈,橘黄色的天堂鸟,仰着细长的脖子裂开几片尖细的花瓣,中心有一穗花蕊倾吐而出,缀附着的黄色花粉扑簌跌落,妖娆异常。
五
飞机依然前行,刘苏低头,双膝上的《香巴拉》杂志正翻在迤萨古镇这一页。沉下心开始阅读:
“屹立在哀牢山中的欧式古镇迤萨有着奇妙的风情传统,这里的人们打通了滇南第一条通往东南亚的马帮之路,迤萨人,走出了滇南旅居国外的第一代华侨……”
文字旁边的照片上,古老的青砖洋楼溢散着陌生的气息,这里洁净、冷清,高大的围墙阻隔着房内与外面世界的接洽。刘苏继续阅读:
“迤萨”——彝族“仆拉语”意为“干旱缺水的地方”。为了寻找新的生存之路,迤萨的商人们相约赶着马队,驮着本地生产的衣服、丝线、土布等日用品,开辟了一条从这里通往老挝、越南、缅甸等国的马帮路,这里开始与外界有了贸易往来……”
“赶坝子的男人把女人留在家里,守着活寡的女人们艰辛地生活一辈子,依然接纳在外已娶妻生子的男人,甚至把男人与外妻的照片挂在家里的墙壁上,以解思念之情……”
照片上的女人已苍老到皱纹丛生,冷寂的生活未有让她们改变穿红着绿、佩饰缠宝的习惯,亦许,她们始终在等待着外出的男人在某一个毫无预料的日子里忽然归家,她们为此而终生粉彩锦衣装扮。
哀牢山的故事,果真有着无法拯救的哀伤。
读到这里,刘苏停下。开始猜度,寂寞的女人们,是因无奈而博爱,还是生就漠然无知?
飞机已在下降中,腹部有钝重的痛感,双腿麻木,长久不变的坐姿使腿脚近于浮肿。问空姐要了一杯热水,从包里拿出各种药瓶,吞下大把药片,片刻后,身躯开始有眩晕的虚空感,如抽去了感知的皮囊,疼痛离得遥远,幻觉依次出现。身边的人,影像模糊,他是谁?他是否拥有一个她久已不涉却熟悉已久的怀抱,那个怀抱始终停留在生涩的少年时代,骨骼分明,缺少温柔,却激烈异常。她微瞌双眼,进入半眠,想象自己深陷于咯着她的脸庞生疼的胸怀。她竭力睁开眼睛,但她依然在做梦。黑瘦的男孩用坚硬的怀抱紧拥着她:刘苏,知道吗?我爱你,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等念完大学,我们到很远的山里,云南,好吗?没有认识我们的人,你教书,我开诊所……
承诺下得轻易,终究未有附注实现。他提前行使了一名医生的职责,在他还未成为一名医生之前。血液顺着他黑瘦的手臂滴落,裸着的身躯暴露出丑陋的本来面目,胸口疼痛异常,躯体亦然。他终于没有牵起她的手奔向他曾经预设的很远的山里,现在,她独自一人奔赴云南,她教书,没有人和她站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一家小小的诊所,在破陋的学校里教书,衣食贫瘠,却简单快乐。那是一场梦。
思绪纷乱,眼眶里有热辣的水份溢出,独行是为了纪念少年时代的梦想,或者并非如此,她只是要逃离。
回忆伤及疮疤,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下,旁若无人,即便是在谢鹏的注视下。他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关切询问:是否身体不适?飞行员优异的视力使他清晰地看到她刚才吃的大把药片里,有一种贴着“他莫昔芬”标签的塑料铝箔包装白色药片,那是他曾经见识过并且有记忆的药。
她接过纸巾,没有说话,亦不加解释,只是扭头看着窗外。飞机在降落,俯瞰大地,城市在午后的烈日下闪耀着晖金的色彩,地面上一片片红色砖墙的房舍整齐排列,远处茂密的植被,在日照下反射出油绿的光芒,葱茏浓郁的绿色山冈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冬季的西南春城,竟是毫无冬季的萧瑟。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么现在,她已真的离开了上海?脑子忽然清醒,下腹的疼痛逐渐消失。
飞机停下,所有的旅客起身开行李箱拿包裹。刘苏和谢鹏同时站起来,他替她从头顶上的行李架里拿下小箱子,转过头问:出机场后去哪里?
男人细长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丝隐约的忧伤,黑色的瞳孔聚集着一些水份。一个男人的忧伤,竟是湿润的。
昆明已在舱外,这个城市正以盎然的春意迎接他们。
六
清晨醒来,刘苏以为自己还在上海的家中,因为同样的寂静,在刘苏那所狭小的房子里终日充斥。她闻到了陌生的气息,有潮湿的风吹进窗棂,居然是温暖的。可这是冬季。
忽然想起已在昆明,因着西部城市的地理位置,清晨六点,窗外的天色依然漆黑。上海的此刻,冒着烟气的早点摊子前定是站满了赶上班的人,人们手里捧着大饼油条、糍饭生煎,边赶路边努力地咀嚼。清晨的空气便越发潮湿,寒冷亦是在这水汽中逼入骨髓。那是上海,现在,是在昆明。刘苏告诉自己。
昨日下了飞机,出机场时,谢鹏替刘苏提着行李,她神情冷淡地说谢谢,并且告诉他,她将赶往市中心的南窑汽车站买明日出发去河口的长途车票。男人面有疑虑,随即作出决定:如果你不介意,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手机,或者,别的?
刘苏轻笑,并未犹豫。也许是刚才在飞机上失态流泪,让谢鹏觉得有必要关照一下这个陌生的女人。
谢鹏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刘苏报出一串数字时迅速按下储存键。
两个相互陌生的人,各自怀揣着一份夙愿在独行途中相遇,有不明所以的相互靠拢的欲望,并不需理由。他们租同一辆车赶往市区,火车站即在南窑汽车站附近,他要去的方向是曲靖。一路看车窗外的景色,冬季的昆明,热带植物身姿翠绿,鼻息里灌入一些植物的芳香,但有尘埃的气息搀杂其中。汽车的尾气亦或嘈杂的人流布满街道,城市如蓬头垢面的妇人,虽有美貌的质地,却因繁忙的家务而劳累到无暇顾及容颜。但她究竟是美丽的,你只需撩开遮盖了她俏丽脸庞的乱发,你便发现,尘埃覆盖下的眼睛依然明澈清亮,笑颜疲惫,但保持淳朴甜美,只是受到的关切和宠爱甚少,便如任何一座最普通的城市,以它蒙昧的姿态昭示着它与上海的企之不及。
没有人提出谁送谁,出租车到达庞杂的南窑汽车站,谢鹏与她一起下车。她阻止他,对司机说:把先生送去火车站。
谢鹏还是下了车,不争辩,只是提着她的行李,在大群拉客住店的小贩中突围而进,挤到售票口,很顺利地买下了直达河口的快客车票。然后,从人群中挤出来,对站在墙角边的刘苏说:一个女子,独自出门已不易,况且,你是去援助教学。
男人脸色平静而肃然,自到达昆明起,他的神情便保持肃穆。刘苏接过他手里的车票和行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路人,交错而过却行同旧友。话语却平淡:谢谢你,再见!
与谢鹏挥手告别,她听到他朗声呼唤:刘苏,我会联系你,你要告诉我你的行踪。
她没有应答,只微微地笑,看着他棕色皮夹克的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是刻,已是下午五点多,昆明依然阳光明媚,天空亦是湛蓝,有大朵棉花般的云漂浮于将近西落的日头边。往日的这时,刘苏多半已回到她的独居小屋,煮一锅大米白粥,配上一碟酱菜。她就是如此解决晚餐的,她谢绝任何人来探视她,哪怕母亲偶尔为她做一次葱烤鲫鱼送来,也遭到她的拒绝。她已近三十岁,依然独身。身体的疾痛迫近,心亦越发疏离人间关爱。她不需要,或者说,她需要的,早已远离。
随便找了一所宾馆住下,边上有一家叫“云庄”的饭店,庭院式建筑,木筒子楼围成一圈,穿彝族服装的少女穿梭进出,浓重的方言清脆传来,犹如鸟鸣或者歌唱。饭店大门旁挂着巨大的“气锅鸡”招牌。刘苏信步进入。
天色终于渐黑,空气也似有了寒意。木楼不密封,有轻微的风从连接着房梁的镂空窗格里吹入,清冽,携着无名的花香。戴沉重头饰的彝族姑娘搬来火盆,碳火“筚拨”微燃,狭小的空间顿时温暖。
吃饭前吞下一把药片。菜是彝族姑娘推荐的,选了两样,其中有清炒苦瓜。清脆的蔬菜入口,浓重的苦弥漫口腔,咀嚼时有牙齿碰撞的“喀嚓”声响,仿佛咀嚼着坚韧的往事,纤维牢固,用力亦切不断。
边吃,边把一叠从网上复制的介绍云南的文字拿出来,A4纸上布满蝇头小字。因时间紧迫,没有挑选,只把大片介绍一并打印。终于翻找到红河州这一段:云南省南部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北与昆明相连,南与越南接壤,国境线长达848公里。州内居住着哈尼、彝、苗、瑶、傣、壮、拉祜、布依、回、汉、等十种民族……
河口瑶族自治县,距昆明400多公里。明天,就要赶赴而去。刘苏仿佛已然嗅到了与上海迥异的风土气息,陌生,但清澈到直逼心脏。
离开云庄时,夜已漆黑。清朗的天色,有依稀的星月,云雾亦是流动急速,皑皑压迫。这里是高原,厚重的云朵,离地面如此接近,近到伸手可揽。忽然想起谢鹏,在飞机上认识的退役飞行员,曾经在这片土地的上空翱翔。他驾御着飞机越过昆明、丽江或者攀枝花上空时,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图景?如同卫星拍摄的被划成几何状的图谱?那是地图,缺乏自然之色。他亦早已离开,只是,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会飞来云南探望一位战友。神秘的表述,眼里的哀伤若隐若现。滴水的黑葡萄注视着她,腹腔里便有抽丝疼痛牵引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