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因为年轻而犯错,勇敢和卤莽让我们的青春岁月充满痛涩,但我们依然真诚于生命与爱情,我们的过错,在于我们只把悲悯投入自己狭小的世界。可是,我们还是成长着,觉醒为时不晚,哪怕价值仅在旦夕之间。
——谨以刘苏的成长,送给为稚嫩的爱情而迷惘的青年朋友。
一
刘苏的母亲每次回忆起一些积年往事时,总是会提到沈伊杰:他从小调皮,怎么能做医生呢?也想不到走动走动,这孩子,谁家养的,就会象了谁家的人,总是少了点良心。
调皮的男孩选择了医学院,刘苏却总是无法想象那个身高刚够一米七十的瘦小男孩穿着白大褂,脖子里套着听诊器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在她的印象中,他总是那样黑而瘦,尽管他向来喜欢伺弄猫狗动物,但刘苏依然无法认同他是一个医生的事实。她总是想象,他站在手术台边面对着一具躯体时,会不会想到,握在他手里的刀一旦落下,这具躯体便面临了生或者死的选择。掌控生死的,是黑而瘦小的男孩,他经历过致死病人的手术吗?病人的家属打上门来时,他会躲避吗?……
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沈伊杰在暴雨中把刘苏背到医院,然后,在清晨到来前消失无踪。几天后,刘苏收到了上海师范大学艺术系的录取通知。那是预料中的结果,并无多大欣喜,艺术科目的提前考试早已在文化考前结束,刘苏顺利拿到专业合格通知,然后便一头扎进高考复习中。那段日子,她不再背着一架一百二十贝司的百乐牌手风琴坐在弄堂口使劲地拉,拉出一阵阵风车旋转的咿呀之声,每天傍晚,暮色中的《西班牙斗牛曲》或者《土耳其进行曲》也不再响起,一张张揉成团状的练习卷堆积在书桌下的字纸篓里,卷子上的字迹凌乱潦草。
一墙之隔的另一家屋子里,同样寂静无声。沈伊杰趴在一张八仙桌上,课本叠成一只硬质枕头。他睡着了,眼皮耷拉着,口角有一线微笑流露,浓密的黑发压在一本《生物学》,深绿色的封面上,一滩潮湿的汗迹正化解而开。
还有三个月,弄堂里的房子就要拆迁,大部分人家已搬走。流苏的父母住到了远在浦东的新居,沈伊杰的新家,在更早的时候已搬到了上海西部的莘庄。老房子里只留下两个高三的学生,因为就读的中学在附近,他们不希望把大量时间丢在每天从新居来回的路途中。大部分家具和设施已搬走,只留下可供正常生活的简单用具。弄堂里已少有人气,初夏的夜晚已显闷热,蒸腾的空气使整条弄堂保持着虚假的喧嚣,偶尔有留守的人坐在夜色中乘凉,摇着老式蒲扇,孤独而落魄。这夜中的静谧,便有了一些强制冷静之后的躁动。入夜,尘埃终于消停,空气接近凉爽,有微弱的风吹过,一些搬空的屋子未有关窗,便有窗框碰撞与摇摆的声音响起。这片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密集人口的居住区,在夏季到来之前,忽然变得静寂异常,灯火寥落处,二十三号和二十五号两个门洞里,却常常彻夜明亮。
高考结束后,他们终于各奔东西。他收到了医学院的通知,黑而瘦小的男孩要去当医生了。四年后,刘苏成了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沈伊杰在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实习。虽然医院离刘苏的中学不远,但他们似乎没有见过面。
秋季到来时,全校教师做了一次例行体检,报告出来后,医务室通知刘苏去医院复查。身体里的任何异样,都逃不过精密仪器的探究。刘苏并未惊异,多年来,下腹部的隐痛让她确信在一次曾经的简陋手术中,她的体内留下了病灶。疾病并没有隐蔽自己,她已与它们捻熟。她常常喜欢抚摩垂在肩头的梳成麻花的长辫子,曾经粗壮黝黑的发辫,近日掉落严重,麻花日渐柔软细小,但依然长,长至前胸。
作决定的时候到了。
黑瘦的少年在眼前晃动,他有一双细长的手臂,尽管瘦削,但依然在初出少年时长出了浓重的毛发。她抓住他的手臂哀求:不要丢了圆和方,哪怕它们只是一对野猫。可是他还是把它们装在一只白色的米袋里,挂在自行车的书包架子上。男孩骑着单车的背影在阳光下消失良久,白色米袋蠕动着,生命垂死挣扎的迹象已显露无疑。她知道,分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挽留,变声期刚过的男孩在叫唤,如裂开的竹笛:刘苏,别走,你别走啊!
冬季即将来临,南行计划迫在眉睫。
体检回来的那天夜晚,刘苏终于梦见了沈伊杰。很久远的年代,是古老的弄堂还未拆迁之前的少年时光,古怪精灵的男孩反复出现。穿着白色针织背心的黑瘦男孩跟在一只黑白花纹的母猫身后爬上了屋顶,宝塔形的瓦楞草蒙着厚厚的尘土,从黑色的瓦片与瓦片交接缝里钻出硬挺的身躯。他与那只猫一前一后,弓着腰身疾步行走在坡度陡峭的屋顶上,紫色的宝塔草在他的脚下被碾倒,所过之处,便有湿润的汁液染得黑瓦更是片片漆黑,如破漏的屋顶新补上的洞缺。
他没有踩碎任何一片瓦,他象那只猫一样攀上屋顶,动作轻捷灵活,他轻手轻脚地越过围墙,然后便消失在了被屋脊遮挡的另一面斜坡上。几分钟后,他再一次出现,左手握成紧紧的拳头,向着站在地面上仰首观望的女孩挥挥手,带着一脸明媚的笑。然后,他从屋顶上纵身跃下。他居然从天而降,扑倒在了刘苏的跟前。她站着不动,她知道,他一定会站起来。果然,他在一片尘埃中爬了起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然后,握拳的左手伸到她眼前。手掌摊开,一只插着三根褐色鸡毛的毽子歪躺着,鸡毛零落散碎,针管样的根部有暗红的血丝渗出,如刚从一只活蹦乱跳的花公鸡翅膀上拔下,带着公鸡的体温,和尚未凝固的鲜血。
他看着她,得意地笑,眼睛里有黑色的亮光闪烁,如滴水的黑葡萄。
被踢到屋顶上的毽子回来了,即便它已成了残疾,但依然回到了刘苏手上。
他乐于为她做任何事情,哪怕拆屋子卸家具。
他只是她的邻居。
二
冬季,元旦刚过,飞机正向西南方向飞行。此行目的地,云南河口瑶族自治县,滇南的一个边境小城,隔着一条红河,就是越南。从未到过如此边远的地方,在还未启程前,刘苏便想象着严冬季节里的中国南方,到底会是怎样的景致。
身着深棕色皮质夹克的男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靠走廊。邻座陌生女子随后,他站起来让她,她轻声说谢谢,并不看他。女子身着乳白色毛衣,菱形花纹,长发编成一根稀松的麻花垂在脑后,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有薄雾。谢鹏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注视这个陌生女子,盯着人家看是不礼貌的。坐下后,她便把头扭向窗外,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旷阔的机场边缘,枯黄的茅草长过半米,冬天已到纵深,元旦刚过,每年的这一日,谢鹏都要飞去云南。
东方航空公司的客机向着昆明行进,皮夹克邻座男子在看一份过期的报纸,尽管端坐,但依然可见高大的身型,沉稳的体态。机舱里空气浑浊闷热,刘苏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和烟草交织的气息,机舱外绵卷的白云柔软深厚。感觉不到速度,没有对比的绝对速度,便是静止不动。虽已凌空,周遭却充满人世的嘈杂喧闹。刘苏已换了三次坐姿,小腹内有隐隐疼痛牵引而出。空姐送来饮料,她要了咖啡。邻座男子抬头,从空姐手里接过装满滚热咖啡的一次性杯子传递给她,她点头感谢,他亦微笑,眼光与她对视,细长的眼里似是万里无际,黑色的瞳孔,如滴水的黑葡萄,深不见底。
一瞬惊觫,黑瘦的男孩看着她,用探询的声音尝试着让她靠近:刘苏,过来,快过来啊!
刚过变声阶段的少年,粗劣的嗓音犹如开裂的竹笛,泄露了勇气,却充满亢奋与激情。夜色中,他的眼睛亮得如同两粒黑钻石,她抵挡不住这诱惑,一种来自生命原质的最朴素的诱惑。他并未刻意引诱,她却被诱惑。
邻座男子开始与刘苏搭话:第一次去云南吗?是旅游?
刘苏摇头,轻声回答:第一次,但不是旅游。
他继续说:云南很美,如果是第一次去,那我给你介绍几处最漂亮的景致。
刘苏轻牵嘴角微笑,婉言拒绝:不想在别处逗留,到昆明后直接搭长途车到河口,一个援助教学项目,只是还没有确定,究竟在河口呆十天,还是十个月,还是一年,或者,永久滞留。
话说出口,刘苏便感觉自己过于学生腔的发言显得虚伪,现实的人们总是把真诚的表达看作是虚伪的掩饰,但她是真实的,与陌路人的攀谈一开始就显坦诚,因为不需担负责任,便可以竭尽释放,即便说错什么,也不必为无法挽回而懊恼羞怯。他不介意,惊异问道:为什么没有确定的时间?
刘苏笑了,咧开嘴角,露出歪斜的虎牙,这使她的面容显得天真无邪:每一个人的生命期限本就未知,不是吗?
她改变不了话语里的不确定意义。他似乎理解,但并不确知她的所指。
去云南的任务是刘苏努力争得来的,刚过元旦,没有人愿意在节假期间远走他乡。刘苏终于获准出发,时间紧迫,便竭尽简单。带两套换洗衣服,大量教学交流资料。匆匆行走,劳累必定,但这是她所热爱的生活方式。不必预测,不必准备,一切在迎头朝前的当口即刻决定接下来的那一步该怎么走。这种方式让她身处繁忙中,亦是陷落于漂泊,有着未知的任何可能。这个世界将发生什么?无须知晓,人因不知未来而盲目,盲目可以让人快乐,犹如绝症患者并不知只要跨前一步便是人间与地狱的界限,他便可以快乐无忧到终止生命。她常常这么想,力求无知无觉,那是产生快乐的源泉。况且,云南,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
他自我介绍:我叫谢鹏,退役飞行员,曾在云南驻留八年,这片土地上空的世界,我熟识已久。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苏,你是上海人?”她回答得竭尽简洁。
“是,上海人,虽然已经退役,但每年都要去一次云南,探望一位战友,而且必定是这一天。”
男人不再说话,他并不解释年复一年在元旦之后赶赴云南的真相。她亦沉默下来,没有追问的习惯,耳里只有飞机隆隆的轰鸣。从椅子靠背里找出一本《香巴拉》杂志,精致的封面,刘苏开始阅读。有介绍红河地区风土人情的图文,照片中的哀牢山人家,居然有着欧陆风格的建筑。那是马帮走南闯北后回到家乡修筑的房子。异域格调的建筑并未引起她的关注,只是“哀牢山”的称谓,让她忽然陷于忧心忡忡。
他闭目沉思,她偶尔转头,看到他微微翕动的眼皮,那双黑而明澈的眼睛,被一层微薄的隔膜笼罩。他沉寂静坐,而非睡眠,不知没有休眠的头颅里旋转着什么样的声色思索。他让她感到亲切,却又恐惧,尽管她竭力坦然地与他对话,但依然无法使内心的惶恐消失。
元旦刚过,刘苏便踏上了飞向云南的旅途。校长说,只要十天,考察结束后就回上海,确定援助教学计划,春天后,将派一名老师赶赴河口,支教一年。刘苏说:我等不及春天到来的时候,这次,就让我去。校长同意了。一月冬季寒冷异常,裹着逼迫寒意,出发,虽是突如其来,但这是她所认为的最好方向。
出发前,她又去了一次医院。
三
“刘苏,过来,快过来啊!”黑瘦的男孩轻声却急切地召唤着她,她向着黑暗中的围墙边走去。
他正在解剖一只肚皮凸胀的母猫,黑白花纹的母猫因为怀孕而胃口奇大。几近搬空的弄堂已找不到几家有烟火气息的厨房,饥肠辘辘的母猫整日探询着所有发出食物气味的角落。那天傍晚,它终于找到了某一户破败的屋子里遗留的一只饭碗。饭碗里有半块油饼,母猫狼吞虎咽,舔尽了碗里的每一颗碎渣,饥饿感并未消失,它继续寻觅。它拖着沉重的肚子走近刘苏家的围墙边时,天色已是漆黑。拌着鼠药的油饼终于通过消化器官的功能,毒性开始发作,它脚步踉跄,惨烈哀号。
“刘苏,过来,快过来啊!”黑瘦的男孩轻声而急切地召唤着她,她看到他捏着一把剪刀,刀尖刺向母猫突起的肚子,那里是一片覆盖着黄色尘土的绒毛,它四肢平坦坦地躺着,嘴角有白色的浓沫溢出,它睁着滚圆的眼睛看着男孩,目光却涣散。
刘苏,快去拿缝衣针,还有酒精棉花,还要红药水,有双氧水更好。不对,先要一大盆清水,它中毒了,要洗胃。
女孩飞奔进屋,满屋子翻腾,家具已搬空,母亲把最后一个五斗橱留给她用。里面塞着棉被,换洗衣服,最上面的那只抽屉里,还有一个星期的家用。她把五个抽屉全部倾倒出来,只找到了一枚缝衣针,一段黑色棉线,没有别的。她拿着针线奔向围墙,跨出门槛时,听到了一声尖锐而剧烈的惨叫,然后,她看见他站起来,转过身子。他的脸上染着大片喷溅到的血污,他握着滴血的剪刀对她吼叫:还不快点啊!
她低头看他脚边,一摊红白混杂的皮毛堆积着,如被人丢弃的垃圾,擦过油漆的抹布,肮脏混乱地堆在墙角边。母猫死了,男孩说。
她低下了头,因确定是自己的过错而忐忑不安。男孩说:我是想给它做手术,打开它的腹腔,洗干净吃下去的东西,再缝上,它就可以得救了。可是,来不及了……
她开始极度自责,是她找不到手术需用的器具而让一只母猫死于术后的未及时缝合。她当然有责任,亦怕他严厉的怪罪,低头,眼泪夺眶而出。缺少人迹的弄堂里有入夜不眠的蝉鸣声响起,嘶哑而微弱。男孩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开始缝合已经死去的母猫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