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告奋勇表示要进屋去探究虚实的人抬起腿来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门槛,走到了八仙桌边,他看到,这个神色呆滞的年轻人靠着的那张八仙桌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布袋子,布袋周围,散落着一堆黑不黑灰不灰的粉状物。八仙桌上还有一只敞开着盖子的雕花红木匣子,匣子侧面有一张黑白相片,这张相片,与悬挂在镜台上方的黑木框子里的相片一模一样。这个人看看八仙桌上零零落落的东西,再看看坐在一边的休闲装年轻人,随即,他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急匆匆地退出了老屋。屋门外的人们争相问他:怎么啦?做什么要逃一样地退出来?
这个捂着嘴巴惊魂未定的人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跑,一边说:他,他他,他把匣子里的骨灰倒在八仙桌上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温柔地撒在夕塘古镇的石板街上,撒在白墙黑瓦的老房子上,撒在缓慢流动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上,撒在一座座石拱桥青白的栏杆和桥面上。出了太阳的清晨,经过一夜浸雨的空气显露出春天的温润和清冽。夕塘镇上的人们惊异地看到,八十三岁的尹家阿奶在她儿子的陪同下来到了夕塘古镇。这位在上海工作和定居了四十多年、已经六十岁的尹家阿爸搀扶着他的母亲尹家阿奶,从镇口一路走进镇里。他们走过了东塘街,跨过了安境桥,再过永宁桥,然后走到了小云台街上,再往小云台街西走了三百米左右,他们才走到了送子来凤桥下的老屋里。
老屋的门整整敞开了一夜,屋里,尹家阿弟在八仙桌边坐守了一夜,他的水泡眼依然睁得很大,只是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本就消瘦的脸庞,此刻如同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般,真正惨白到了发青;他腮帮子上稀疏的胡子,一夜之间长成了一片苁蓉茂密的草地。他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阿奶和阿爸,眼里一片迷茫混沌。
尹家阿奶和尹家阿爸进了老屋,就把屋门关上了。夕塘镇上的人们便再也不知道这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只见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八十三岁的尹家阿奶和六十岁的尹家阿爸搀扶着三十岁的尹家阿弟走出了送子来凤桥头的老屋,走过小云台街的千米廊棚,走过永宁桥,再走过安境桥,走上了东塘街,然后,这三个老老少少的身影,走出了夕塘古镇。
在经过东塘街邮车弄口的小乔剃头店时,尹家阿奶抬头看了一眼那块破旧的、写着“小乔剃头店”五个篆书的牌子。尹家阿爸也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破木牌,只有尹家阿弟没有看。尹家阿弟始终直视前方,机械地搬动着脚步,目光茫然呆滞。小乔剃头店今天没有开门,与周围任何一家店铺一样,这店门是用桐油刷过的本色木门,木门口的石板小街散发出幽暗的青石光芒,婉转延伸至夕塘镇深处,似是没有尽头,袅袅不断。
尹家阿奶、尹家阿爸和尹家阿弟离开了夕塘镇。那段日子,镇上的人们对发生在送子来凤桥头那一夜的故事抱以挥之不去的兴趣。有人说,一个好端端的尹家阿弟,来时还是正常的,进了那屋后,就变傻了。也许是尹宜昌的鬼魂在作怪吧。不过想想当年,尹宜昌隔夜还把娘子骂得象唱山歌一样响亮高亢,一夜之间忽然死了,却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这是夕塘镇上的人们至今无法想通的一件怪事。现在,尹宜昌的孙子尹家阿弟也变傻了,大概是尹宜昌看到孙子来了,他的魂灵一高兴,就把尹家阿弟的灵魂弄到阴间去陪他了,尹家阿弟的魂灵一丢,他的人就傻掉了。
这样的议论持续了一段时间,春天过去了,夏天到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到了,夕塘镇上的人们也开始把发生在四月清明的那段故事渐渐地淡忘了。镇上的人们依旧做着油煎臭豆腐、青笋烘毛豆或者芡实糕、甜酒酿的生意,钱塘人家酒楼和望仙客栈接待的外来游客越来越多了,古镇的旅游开发搞得十分火暴兴旺,那些红灯笼也越挂越多,河道里也有些船满为患的意思。一切都发展得很迅速,变化也很大,只有小乔剃头店的生意依旧做得如过去一样原汁原味、不急不缓。夕塘镇上的确开出了许多家美容美发店,但人们似乎还是喜欢去小乔剃头店,这店,是兼带着做那些诸如掏耳朵、掰落枕的脖子和敲背捶肩膀的活计的剃头店。对,这店,还真不能叫理发店,理发店这个词汇对它不合适。
据说开这家剃头店的是一个外乡人,几年前,他挑着剃头担子来到了夕塘镇。他在镇上兜了一圈,选中了东塘街邮车弄口的这个门面租了下来,开起了剃头铺子。房东说,你眼光真好,二十多年前,这里原本就是一家剃头店。只不过开剃头铺子的是一对夫妻,生意挺好,最拿手的就是掏耳朵,要是累了乏了,来这里捶个背掏个耳朵,可是神仙享受啊。后来不晓得为什么这夫妻俩搬走了。
外乡人挂上了“小乔剃头店”的牌子,剃头铺子的生意便开始了。夕塘镇上别的理发店,已经没有人会做掰落枕、掏耳朵的活了,小乔剃头店的生意因此而十分红火。没有人知道这个外乡人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乔,因为他的铺子叫“小乔剃头店”。这个被人们叫做小乔的剃头师傅总是穿着一件肮脏的白大褂,手拿剃头推子,挺直着腰背。那笔杆身躯就站在或胖或瘦的客人身后,他伸出手在那些带着肉褶子或者皮褶子的脖颈边轻柔地上下耕耘,那双拿着剃头推子或者抚弄着一只只苍老亦或年轻的头颅的手,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之白,白得扎眼,白得如突兀地开放在阴雨中的兰花,竟是袅娜到令那些被捏弄着的人们心头颤颤地有些发抖。客人们便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那双白皙粉嫩的手的捏弄,那时刻,总是会有一阵阵轻悦的铜铃声在闭眼享受着的客人耳边响起。客人睁开眼睛,便可以看到那双操弄着他们的头颅、肩膀,或者耳朵的手,其中一只手腕上,套着一串用红色丝线串挂的铜铃,小小的铜铃一共九个。那只手一动弹,便发出一些悦耳的碰撞声,叮当叮当的,清亮脆响,煞是好听。那些客人就在心里暗暗发笑,心想:夕塘镇上只有小孩子才戴这种铜铃,大人是不戴的,这个长得女里女气的外乡人戴着这玩意儿,实在是有些滑稽的。
八
尹家阿爸委托房产商在夕塘镇上挂出了卖房子的招贴,价钱开得十分便宜,他要把这幢古老的二层木楼贱价出卖。卖房启事贴出好多日子,也没有一个人买。夕塘镇上的人,只要了解尹家这几十年的变故,都不敢买下这幢房子。他们都说这房子风水不好,不吉利,住在这幢房子里,不是暴死,就是发疯。
半年后,开剃头店的外乡人买下了这幢房子。夕塘镇上的本地人都说,只有外乡人才有胆量买,这外乡人开的剃头店是小本生意,没想到他还挺有钱,能买得起房子。
外乡人买下送子来凤桥头的二层木楼前,他提了一个要求,要房产商转告尹家人,他说:房子里的家具他想留下,多出点钱没关系,重新置家具挺麻烦。
尹家阿爸一口答应:不用多付钱,这些旧家具本来就是要处理掉的,我也不能搬到上海去,他要就让他留着吧。
尹家阿爸终于脱手了老房子,当他把房产证转到外乡人的名下时,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好似终于把一枚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地雷抛给了别人,他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夕塘镇上已经没有尹家的地盘了,他一身轻松地告诉自己:那鬼地方,以后不用再去了。
一年以后,上海建筑学院的一位老教授到夕塘古镇来考察,他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左手拿一副老光眼镜,右手拿一柄放大镜,看遍了夕塘镇上所有的房子,当然,他也看到了送子来凤桥头的尹家老屋。老教授指着这幢二层木楼对身边的助手说:这幢房子的年代要比镇上任何一户人家的房子都古老,大约是明朝中期的建筑,我们要想办法把这幢夕塘镇上最古老的建筑保护起来。
不久以后,八十四岁的尹家阿奶被一群建筑学家和鉴赏专家簇拥着再一次出现在夕塘镇上。尹家阿奶已经老态龙钟了,她已经老到基本走不动路、基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当她被人扶着站在那幢古老的二层木楼前时,她紧撮着稀疏的眉毛,伸出她颤巍巍的手,指着屋里清瘦白皙的陌生男人说:阿弟,你怎么也来了?
开剃头店的外乡人笑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阿弟。
建筑学院的老教授说:我们是城市建筑研究所派来的,我们来考察鉴定这幢房子的确切年代,尹家阿奶是房子的原主人,她对这房子的历史了解得比较多,我们把她带来,是想让她配合我们做一些工作。我们尽量不影响你,但请你也能尽量配合一下。
这当口,尹家阿奶却移动小脚,颤巍巍地进了屋门。她站在客堂里,茫然地看着那只老式镜台。镜台还在,挂在镜台顶端墙壁上的照片倒是没有了。尹家阿奶站在镜台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口里喃喃而语:第三只抽屉,第三只抽屉……
那些建筑学家、鉴赏专家和如今的房主同时挤到镜台前,外乡人对着镜台看来看去,只看到两个抽屉,便回过头用异样的目光瞥了一眼已经老到神志不清的尹家阿奶,然后对身边的建筑学家和工程人员说:她老糊涂了,这镜台只有两只抽屉,没有第三只抽屉。
这时候,那位老教授说:我来看看,这只镜台,好象是明末的家具,这种式样的家具,往往会有一个暗屉,藏在镜台底部,一般是用来收藏细软的。
说完,老教授“啪嗒”一下扑在了镜台前的青砖地上,并且把一只手伸到了镜台底部。摸索了一阵,然后,他从镜台底下收回缠绕着蜘蛛网和灰尘的手,手上,托着一个很小的抽屉。那群建筑学家和鉴赏专家以及外乡人同时看到,小抽屉里躺着一块蓝花布手巾,手巾里,端端地坐着一块长方型的巴林鸡血石。鸡血石在人头涌动的空间里,依然散发出温润柔滑的玉光,并且,他们看到,石头内里,有一丝丝殷红的血线几乎沁逼而出。人群发出了震惊的轻呼,似乎这石头是有着震慑人心的威力的,没有一个人敢大声惊叫。
老教授把小抽屉捧到桌子上,然后从抽屉里轻轻捏起那块长方形的石头,翻转石身。然后,人们同时看到,那块鸡血石的底部,刻着象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两个字,是篆书,而且是反文,很少有人能看懂。人群中有一个鉴赏专家捏着一把放大镜,捧起石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十分肯定地说:典型的“切刀法”,也叫“碎刀法”,朱简的印文就是这样,线条全用碎刀短切刻制而成,刀锋硬折挺拔,古朴凝重。
老教授点了点头说:那么看来,这块印章果真是朱简的真迹了?
鉴赏专家摇头说:那不一定,朱简的印章风格的确是含蓄温润,朴厚浑穆的。他这种特有的切刀法一直被浙派印人仿效,成了浙派印风的主要特征。这块芙蓉红平头章,石材倒是上好的巴林鸡血石,但这篆刻,嗯,象,模仿得真象……
建筑学家说:那倒也是,这房子过去的主人,就是开刻字铺的,这里的民间匠人有不少手艺十分精湛,模仿朱简刀法的上乘之作还是有一些的。
一群专家在那里鉴赏讨论着,人们把那个指点出镜台有第三个抽屉的尹家阿奶忘了。只有开剃头店的外乡人,他站在人群外面,看着尹家阿奶坐在八仙桌边发出“呵呵”的类似于笑的声音。尹家阿奶适才还是紧锁的眉头,此刻,竟舒展了开来,肥胖的脸上,却并无笑意,只是一片木然安宁。
外乡人趴在八仙桌上对着这间古老木楼过去的女主人说:尹家阿奶,你不认得我吧?我是这幢房子的主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那只镜台,镜台里的东西,还有那群人捧在手里研究的这块石头,这些,都是我的。
尹家阿奶翻了翻眼皮,看了看外乡人,木纳地问:阿弟,你怎么也来了?
外乡人咧嘴一笑,两颊竟笑出桃花嫣红的粉嫩,他把脸凑近尹家阿奶,大声地问:尹家阿奶,你知道那块巴林鸡血石上刻的是什么字吗?
尹家阿奶依然呆呆地注视着他,并无多大反映。外乡人便把嘴凑到她的耳根边,一字一句地说:那块巴林鸡血石上刻着两个字,——小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