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阿奶说她死的时候是要回来过清净日子的,但尹家阿奶一活就活到了八十三岁,八十三岁的尹家阿奶没有一点要死的迹象。尹家阿奶非但没有死,就连她的孙子尹家阿弟,也已经从一个穿着开裆裤吊着小雀子在东塘街、小云台街或者牛家弄、羊肠弄里撒欢奔跑的四岁男孩,变成了一个开白色宝莱车穿鳄鱼牌休闲上衣和阿玛尼牌休闲长裤的大男人了。送子来凤桥边的木楼里,尹宜昌的照片依然孤独地悬挂在镜台顶端的墙壁上,只有镜台抽屉里的那块巴林鸡血石陪伴着他,直到如今。
四
尹家阿弟从镇口进入夕塘后,经过了东塘街,跨过了安境桥,再过永宁桥,然后走到了小云台街上,再往小云台街西走了三百米左右,便是送子来凤桥,桥下的那幢旧式二层木楼,就是他阿爷尹宜昌的老屋了。
尹家阿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这石拱桥高耸着,站在上面便可以看见老屋的二层木格子窗棂了。这要是在过去,夏天的时节,窗户支开着,是可以看见窗里面的所有动静的。只是现在,年久发黑的木格子窗在微雨的潮湿空气中紧紧关闭着,自然是看不见里面的景致。尹家阿弟就这么站在桥中间,也不顾稀落的雨水淋湿了他的鳄鱼牌休闲外套和阿玛尼牌休闲长裤。因为是站在石拱桥的最高处,所以他的目光便居高临下了。他看到了自家老屋的全景,白色的墙壁已有些泛黄,黑瓦屋顶上长着宝塔形的瓦楞草,湿淋淋地泛着紫色的水光。屋角的飞檐突兀地高翘着,象是四条发怒的眉毛扯向了阴霾的天空。尹家阿弟还看见了屋后头的河水缓慢地流动着,雨滴落进水里,竟是不露痕迹,远远看去,水面依旧是平静的。老屋后门口的那部石头水桥因为多年无人踏脚而长出了墨绿的浓密青苔,水桥边那棵垂柳正把萌出稀疏嫩芽的枝条探向水面。尹家阿弟伸出手掌擦了一把刚才吃臭豆腐时留在嘴角上的酱汁和油渍,然后,象某一部电影里衣锦还乡的主人公一样,对着桥下的老屋发出慨叹的声音:阿爷,我回来看你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尹家阿弟被父母接去上海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夕塘镇。尹家阿奶倒是应承了她的诺言,每年的清明冬至,都会来一趟老屋,给死去的尹宜昌烧一回纸钱磕几个头。只是尹家阿奶每次来,都是由儿子叫了车来,当日便又回了上海的,从没有在这里过夜。儿子的公务繁忙,没有时间陪老娘住在老屋里,且他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不似那些游客,到了这里便把古镇的一角一落当作了观赏的对象而留连忘返,他是厌弃极了这个地方的。这就好比吃多了红薯的穷人无法认同烤红薯为美食一样。所以,尹家阿奶总是在儿子的陪同下来给尹宜昌烧香祭拜,然后便在当天回了上海。尹家阿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尹家阿奶也只有这么一个孙子,所以,尹家阿奶住到上海去了之后,这夕塘镇上的老屋,就二十多年没有人烟气息了。
但是,这一年的清明前夕,尹宜昌的孙子尹家阿弟却第一次提出要去乡下扫墓,并且以十分诚恳的态度对已经老迈到有些神志混沌的尹家阿奶说:“阿奶,今年你就不必亲自去夕塘了,我去吧,你的腿脚也不方便了,我会替你去给我阿爷上香烧纸钱的,我去和你去是一样的。
尹家阿奶便把一片古老的笑容堆上了皱纹丛生的脸:阿弟啊,想当年,你还只有四岁啊,你穿着开裆裤从小云台街跑到永宁桥上,又从永宁桥跑到了安境桥上,再从安境桥跑到东塘街上,我跟在你屁股后面跑啊,跑啊。你人小,跑得倒快,你是在和阿奶捉迷藏啊。你一忽躲到米行许老板家的米囤里,你象一只老鼠一样在许老板家的米囤里上窜下跳,弄得鞋肚子里、头发里、屁眼里都夹着白生生的大米啊。我刚从许老板家的米囤里把你拎出来,你脚一沾地,一忽又跑到了织染店王阿娘家的天井里,躲在了一挂挂湿嗒嗒的蓝土布后面,那可是刚染好的布啊,等我找到你,你的脸上,身上,都染成了蓝色了,你郎里郎当挂在开裆裤外面的那只小雀子也变成蓝色了,真不晓得你是怎么躲的,你是把人家刚染好的蓝土布垫在屁股下面坐了吧……
尹家阿弟就十分不解地问:阿奶,你干吗要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啊,你让我一个人去跑好了,又不会跑丢的,屁大点的夕塘镇上,谁人家不认得尹宜昌的孙子?
尹家阿奶皱起了眉头,似是想起了一些积年余悸:阿弟,我是一定要跟在你后面的,你手上的那串铜铃丢了,我就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外面瞎跑了。
尹家阿弟越发不能理解了,他继续追问:阿奶,那为什么没有铜铃就不能把我放在外面一个人跑了呢?
对这个问题,尹家阿奶就有些解释不清楚了,她只是反复唠叨着:手上没有铜铃,就没有看护你的物件了,你人小啊,你还没生根啊,一个人就象一棵树,要生了根才活得下来,小孩子还没有生根,魂灵三四是很容易丢的,所以小孩子是不能没有人看着的。夕塘镇上家家孩子都有铜铃,惟独你,到了四岁上的那个春天,铜铃就丢了。铜铃丢了,你阿爷就过去了,不对,你阿爷过去了,你的铜铃就丢了,也不对,奇怪了,我就是不晓得,到底是先丢了铜铃呢,还是先没了你阿爷的,这个事情,我是说不清楚了。
接下来,尹家阿弟又提了一个问题:阿奶,我阿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生病吗?
尹家阿奶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谁知道,这个老头子,隔天夜里还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就因为他去剃头店里掏耳朵,回来喊耳朵疼,我说了他几句,他就开始骂我,骂到后来他骂不动了,就说我偷了他的刻刀,我从来不会动他的刻刀,可他偏偏说是我偷的。他一向这样的,拉屎不出怪马桶。自己丢了刻刀,倒怪在我的头上。你看看,这冤枉人的事情是做不得的,要遭报应的。话说回来了,他隔天夜里还把我骂得象唱山歌一样响,第二天,他人就没了,真是怪事情。我看就是这断命的鸡血石惹的祸水。
尹家阿弟却有些不同的看法:我阿爷喊耳朵疼,会不会是掏耳朵掏坏了?
尹家阿奶断然否定:不会的,他在东塘街上的剃头店里掏了几十年耳朵,从来没有掏坏过,我看就是鸡血石在作怪。这石头冷冰冰的,阴气重着呢,他还每天把它揣在胸口睡觉,不出毛病才怪。
尹家阿奶一说起这些经年往事就没完没了,并且,因为满口牙齿已经脱落,她说话的声音便充满了浓烈的气流声响,气流里还带着少许迟暮人口腔里霉烘烘的腥膻气味。尹家阿弟是有些厌烦阿奶的唠叨的,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听完了阿奶的回忆。接下来,尹家阿弟就提出了一个他最为关心的话题:阿奶,听说那块鸡血石上的篆刻是明朝朱简的真迹,石头上究竟刻的什么字啊?
尹家阿奶不屑地笑笑说:我哪里识字?象蚯蚓一样曲曲弯弯,我是看不明白的。
尹家阿弟还是不罢休:阿奶,那你把鸡血石放在哪里了?你还记得吗?
尹家阿奶昏黄的眼光里便有了些许紧张的神色,她发了一会儿楞,然后对着孙子说:阿弟,我顶顶厌弃那些个石头,你阿爷一辈子就是在摆弄那些石头,冷冰冰的,比睡死人的棺材还要冷,尤其是那块鸡血石,我丢在夕塘乡下的屋里,你要是去,千万别给我带回来,我可不要看见那块血淋淋的石头。
尹家阿弟就笑起来:阿奶又要瞎讲了,石头怎么会血淋淋的,石头又不是猪肉,是猪肉也不会血淋淋的,要么就是刚杀的猪,才会血淋淋呢。
尹家阿奶就不说话了,尹家阿弟也不再追问。反正,那块石头还在老屋里摆着,这一趟回去,是要找出来请人估估价的。为了这事,尹家阿弟还去咨询了一些收藏家和鉴赏家,翻了不少介绍古印石和篆刻的书。据说,现在的一块上好巴林石要卖到几十万上百万元,更别说是明代印家朱简的真迹了。阿奶真是老糊涂了,守着这么贵重的宝物还叫着不要拿回来。老了就是老了,没办法的事情。
尹家阿弟终于决定要独自去夕塘老家扫墓了,当然,扫墓只是一个形式,他的目的,是冲着那块鸡血石而去的。尹家阿弟的目的十分明确,但他没有告诉阿奶他的目的,他心里是打算好了的,要是那块鸡血石真能卖上好价钱,他是不会亏待他的阿奶的。并且他也确信,阿爷倾尽身家收藏的唯一一块石头,价值一定不会低。
现在,尹家阿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他看着自家那幢老屋,心里默默地说:阿爷,我回来看你了。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有些心虚的。尽管他反复在内心强调自己是来给阿爷扫墓的,但那块鸡血石却几次三番地在他脑海里跳跃而出,弄得他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刚才在东塘街上看到的那个剃头店和店里的剃头师傅的一刹那,他的确忽然感到了强烈的惊异和惶恐。
起初,尹家阿弟只是对那块用篆书写的“小乔剃头店”五个字的木牌产生了兴趣,他是刻字先生的后代,他对篆书比较敏感,那也是十分正常的。接着,他开始对那个笔杆身材的穿着肮脏的白大褂的剃头师傅的背影产生了兴趣。他发现自己对这个背影有着来历不明的捻熟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他,所以,他在对门的张记臭豆腐摊上多买了一串臭豆腐,然后站在小乔剃头店的门口等待着这个剃头师傅转过身来。后来,在他吃到第二串臭豆腐的第三块时,那个被他默默地叫做小乔的剃头师傅终于转过了他笔挺修长的身躯。
接下来,尹家阿弟就看见了一张粉红如花瓣似的脸,尹家阿弟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瞪大着眼睛看剃头店里正在一张砂纸上擦着剃刀的小乔。他发现,这张花瓣似的脸上,长着一个翘鼻子,鼻子下的嘴唇,居然是嫣红的,只是,上唇与鼻子之间,长着两撇淡淡的八字胡,显然,这是一个男人。尹家阿弟目瞪口呆地看着小乔,这个低着头正擦拭着剃刀的白大褂男人发现了门口有一影阴凉遮挡了本就暗淡的光线,他便抬起了眼皮。这一抬眼,尹家阿弟就更为惊讶地发现,小乔的眼睫毛是那么浓密,眼角的鱼尾纹荡漾出两缕桃花笑意的光芒。这个男人长得竟如一个颇具风韵的女人,可他的嘴唇上确凿无疑地长着胡子,他是一个男人。让尹家阿弟最为惊讶的是,那双带着鱼尾桃花纹的双眼落在他身上,居然带着隐隐的笑意。他并不认识他,自从四岁那年他离开夕塘之后就没有回来过,这个叫小乔的剃头师傅是不可能认识他的,可他却对他眼露笑意,这笑的眼神又如此熟悉,让他不由自主地要从记忆中搜寻出某一位熟人的容颜。可是没有,他居然找不到这个笑着的眼神的出处。
那时刻,尹家阿弟的心脏,就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然后,他听到小乔对着门口的人轻声说:进来坐,是剃头还是掏耳朵?
尹家阿弟吓了一跳,他赶紧一转身,向着东塘街北段跑去,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过了安境桥,又过了永宁桥,踏上了有着千米避雨长廊的小云台街。这一段五百米左右的路,尹家阿弟是一路逃过来的。路上偶有撑着花伞的游客与他擦肩而过,沿街的望仙客栈、许记米行、王家织染店、颜家芡实糕的招幌都如放电影般在他眼前闪略过去了,一直跑到送子来凤桥上,尹家阿弟才站定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雨中的潮湿空气,心里的惊慌和紧张稍稍宁息了下来。
尹家阿弟终于站在了自家的老屋面前了,他从随身携带的那只黑色大皮包里找出一大串钥匙。他拎着沉重的钥匙串,冒着细密的雨,走到了老屋的正门口。他穿着老人头皮鞋的那双脚,踏在了屋门前潮湿的的青石板上了,现在,他把钥匙对着那扇剥落了油漆的门上挂着的已生锈的铜挂锁眼里插了进去,“咔嗒”一声,铜锁十分灵活地开启了,似不是长年无人开动的锈锁。
尹家阿弟轻轻推开沉重的木格子门,门栓转动,发出“吱呀”一声叫唤,紧接着,黑沉沉的老屋客堂间,便在尹家阿弟面前一览无余了。
五
尹家阿弟其实已经忘了自家的这幢老式二层木楼过去是怎样的陈设,所以当他推开屋门看到首先入目的客堂间时,他还是产生了走错家门的感觉。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这就是我四岁之前居住的地方!
然后,他伸出老人头皮鞋的脚,踏入了这间二十多年未有进过的家门。尹家阿弟的脚一经踏上了自家屋里的黑色砖头地面,本是有些忐忑的心情忽然安顿了下来,脚下的砖头地面已经发黑了,因为几日来一直在下雨,所以踏在上面还有些黏乎乎。但毕竟是自己的家,所以尹家阿弟还是在踩到屋里的地面后,空荡荡悬乎乎的心有了少许的塌实感。
因为这是一个阴雨天,所以没有阳光,屋里便是昏暗到看不见具体的物件,只黑憧憧的几件家具矗立在墙角边。尹家阿弟自然地想开灯,但找不到电灯的开关,他便摸索着走进客堂中央,闭上了眼睛。这是经验,人从亮处走到暗处看不清东西的时候,闭眼片刻之后再睁开眼睛,就能看清了。所以,尹家阿弟根据他的经验,闭上了眼睛。五秒钟后,尹家阿弟睁开了眼睛。这一睁眼,倒把尹家阿弟吓了一跳,他看到一大片深蓝色的土布如舞台上的幕布一般突兀地挡在眼前,犹如一个在黑暗的剧场里摸索到台前的人,忽然惊恐地发现挡在眼前的巨大幕布已差不多贴着了自己的鼻尖。这幕布本是不可怕的,但幕布后面的景致却是未知的。因为未知,所以心生恐惧,这时候的尹家阿弟,就十分恐惧地想到,这一大片老蓝土布后面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