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尹家阿奶就对着孙子问:阿弟,你的铜铃呢?
尹家阿弟对阿奶的问话抱以熟视无睹的态度,他继续专注于他面前的那只癞蛤蟆。春天初到,惊蛰才过,这癞蛤蟆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还未来得及伸展腿脚,便被尹家阿弟在长满青苔的水桥边擒住了。现在,尹家阿弟已经把一根棉纱线绑在了癞蛤蟆的前左腿上,他拖着棉纱线走在小云台街的青石路面上,癞蛤蟆便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爬行。尹家阿奶看着孙子低头牵着癞蛤蟆的小小背影,那只瘦弱的癞蛤蟆被孙子拖在后面歪斜了身体踉跄爬行,尹家阿奶忽然感觉到这一幕场景无比熟悉,似乎在几十年前,这样的场景是看见过的,甚至孙子身后的那只癞蛤蟆,也是熟悉已久的。
这只癞蛤蟆是瘸子,尹家阿奶默默地想。这想法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想起刚嫁给尹宜昌的那天晚上,她看见他在洞房里瘸拐着走到两柱花烛前,呼啦一口气就把跳跃的烛火吹灭了。然后,她便在他那双握惯了刻刀的手的摸索下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娘子。那时刻,她在想,她的男人尹宜昌是个瘸子。
尹宜昌的确是个瘸子,但是新婚的那夜,尹宜昌的瘸腿一点也没影响他成为一个合格的新郎,只是,他那双手是冰凉的,和一方方刻字的印章石一样,透着寒气。尹家新娘子对此不太满意,但想想新郎官本就是个刻字先生,他每天都要摸那些冰冷的石头,手里的热气就被石头吸去了,手也就变成冰凉冰凉的了。让尹家新娘子更加伤心的是,这刻字先生仅仅在新婚的第一个月里,对新娘子的温暖皮肉抱以兴趣,之后,他的兴趣便又回到了刻刀和印石上去了。尹宜昌关心的是印石和篆刻,在他眼里,女人实在是不重要的。
尹家阿奶确认孙子手腕里的铜铃的确丢失了之后,每日便跟随在四岁的尹家阿弟身后不肯离开半步了。尹家阿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她也站在送子来凤桥上;尹家阿弟走过小云台街,走到牛家弄里,她也跟进了牛家弄;尹家阿弟拐出牛家弄进到窄得只有半步宽的羊肠弄里,她也跟在后面进了几乎卡住她稍稍发胖的身躯的弄堂里。羊肠弄太窄了,阳光永远挤不进这条细如羊肠子的弄口,所以,羊肠弄里的青砖地面上终年长着潮湿滑腻的苔藓。尹家阿奶的粽子小脚走在布满青苔的羊肠弄里的时候,几次三番地差不多要滑倒了,好在羊肠弄实在很窄,所以,总是在尹家阿奶要倒下的时候,她少许肥胖的身体便被高耸的灰白墙壁档在了将倒未倒的时刻。她象一只掉进了阴沟的胖猫一样,堵在阴沟槽口上下不得,这时候,她便想着,这孙子是再也不能让她带了。
于是,尹家阿弟在刚过四岁的那个夏天,被远在上海工作的父母接走了。尹家阿弟走了之后,尹家阿奶终于不用每天跟在一个小人儿后面走东窜西了。但是,尹家阿弟手腕上的那串失踪的铜铃,还是在尹家阿奶心头留下了隐约的焦虑和不快。
三
穿着开裆裤的四岁男孩在夕塘镇上消失了他吊儿郎当的身影之后,送子来凤桥端的尹宜昌家,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安静。那幢老式二层木楼后窗下的河里依然每日流经着潺潺的水,水桥边的杨柳树已是婆娑繁密,树上的知了发出断断续续暗哑的嘶鸣。尹家阿奶独自一人住在这幢房子里,楼下客堂里靠墙摆着一张老式镜台,镜台后的墙壁上,一个黑木框子围住了不苟言笑的尹宜昌。墙壁上的尹宜昌沉默着,一双水泡眼瞪着尹家阿奶,出出进进都能看见,想躲都躲不掉。尹家阿奶便越发感觉到这间屋子的阴森可怕,这间屋里除了她,的确没有别的活人了。
尹家阿奶一个人住在夕塘镇上,儿子说:姆妈你也来上海住吧,你一个人在夕塘我不放心,过来也好帮着带阿弟。
尹家阿奶要去上海了,走之前,她站在尹宜昌的遗像前,从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红木匣子。这只匣子里,有一块尹宜昌在世时最喜欢的石头。本来,这只匣子里装的是三块石头,这三块石头,是尹宜昌用了大半辈子时间搜罗集齐的,它们是闻名遐迩的上好印石: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后来,红木匣子里的三块石变成了一块,这一块,便是尹宜昌视为宝贝的巴林鸡血石。巴林鸡血石比之另外三块石头名贵得多,是印石中的极品,且这块石头并不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头,而是一块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芙蓉红平头方章,印章上的篆刻,是明朝著名印家朱简的真迹。所以,这块巴林鸡血石,用原来的三块石头加在一起也是换不来的,那简直就是稀世珍宝。至于这块巴林鸡血石是尹宜昌从哪里淘来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尹宜昌是夕塘镇上的刻字先生,他有收藏名贵印石的癖好。他收藏了大半辈子印石,最后却只留下这一块巴林鸡血石。尹家阿奶十分清晰地记得,她的男人尹宜昌为了换得这块鸡血石,几乎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抵押了出去,包括他本就收藏的寿山、青田和昌化三块石头。他把鸡血石当成了他的命根子,白天把它拽在手心里,晚上把它窝在胸口头,恨不得吞进肚子里才放心。
尹家阿奶嫁到夕塘镇之前,从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一个石痴,她只知道她未来的丈夫在夕塘镇上开了一家刻字铺,家底挺殷实,嫁给这样的人家是不会吃亏的。尹家阿奶头上盖着红绸布,身上穿着红褂子,欢天喜地地嫁到了夕塘镇上的尹家。不久以后,她便失望地发现,尹宜昌对石头的钟爱远远超过了她这个新娘子。他白天握着刻刀,晚上捧着印石,他还没把尹家阿奶这个新娘子的身子睡熟睡热,就把她扔在了一边。每天夜里,他总要摆弄那些石头到三更半夜,后来,他干脆睡在他的刻字间里,不再钻到尹家阿奶的被窝里去了。他玩石头玩得女人都不要了,这是尹家阿奶最为伤心的事情。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尹宜昌居然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换了一块石头回来。从此以后,尹宜昌就和那块巴林鸡血石过上了日子。他不需要女人,他只需要石头,巴林鸡血石就是他的女人。
尹家阿奶是并不识得这块巴林鸡血石的价值的,所以在她眼里,尹宜昌无疑是个疯子。她认为自己一不小心嫁了一个石头疯子,这完全应该归咎于她的运气比较坏。那些石头在她眼里,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妖魔鬼怪。一块冷冰冰的的石头,它究竟有什么好?一个男人宁愿丢下热乎乎软绵绵的女人,去抱着一快冰冷的石头睡觉,这实在是尹家阿奶无法想通的。想不通的时候,尹家阿奶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枉过了,白白地做了一回女人,却并未被男人当女人待。好在尹家阿奶还是拥有了做一个女人最基本的福份,她争气的肚子在尹宜昌还没到厌恶她的肉身之前就装下了他的种。她生下了尹家阿弟的爹、尹宜昌的儿子。
尹家阿奶守着一个儿子过着没有男人的日子,这个男人每天都在眼前进进出出,只不过这个男人不进她的房,不上她的床。这个男人没有别的嗜好,除了摆弄他的石头,就是到东塘街邮车弄口的剃头店里,请那个从安徽逃荒来夕塘镇上落户的剃头匠给他掏耳朵。剃头匠年纪不大,个子不矮,人却瘦,面色灰白,替人修面理发的时候,嗓子眼里常会冒几声憋不住的咳嗽。剃头匠看上去象个痨病鬼,但手艺却很不错,剃头铺子开出没多久,生意就慢慢好起来了。剃头匠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长着娇小玲珑的身材,长而浓密的睫毛覆盖着大眼睛,抬眼看人时,目光朦胧胧,夕塘镇人把这样的眼睛叫“毛里眼”;女人还长着一个尖尖的下巴和一个翘翘的鼻子,细皮嫩肉的,与黑瘦的剃头匠完全不般配,倒象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知怎么就嫁了个穷剃头匠。夕塘镇上的男人们去剃头,很多时候是冲着那女人去的。女人却从不和客人搭话,她帮着男人打下手,只顾低头干活。她扭着水蛇腰、迈着小碎步在狭窄的剃头店里忙着烧开水、烫毛巾,手脚勤快,动作麻利。那些男人们的眼珠子就会直瞪瞪地盯着她,女人出门打水,男人们的眼珠子跟出了门,女人提了水进门,男人们的眼珠子也跟进了门。总之,这女人虽然从不和来店里剃头的客人搭腔,但就这么沉默着干活,也已招惹得男人们忘记东南西北了。
尹宜昌也喜欢去剃头店,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欢去让剃头匠给他掏掏耳朵呢,还是如别男人那样,隔一段时间就憋不住要去看看那个水蛇腰毛里眼的小女人。总之,尹宜昌是十天去一次剃头店,雷打不动。尹家阿奶说,剃头匠的女人生得象个狐狸精,天生就是祸水。当然,尹家阿奶是不敢在她的男人尹宜昌面前说这话的,一般,她会对颜家芡实糕的老板娘或者王家织染店的老板娘说这些话,她的话,自然也会得到颜老板娘和王老板娘的赞同。但是老板娘的男人们却从不顾剃头店女人的祸水殃根,照样隔三差五地往剃头店跑。
尹宜昌在他的孙子尹家阿弟四岁的那个暮春时节忽然死了。隔天晚上,他还去剃头店里掏了一回耳朵,回来时他说耳朵有点疼。这两年,尹宜昌经常说他耳朵疼,尤其是去剃头店掏过耳朵后,疼得就更厉害些。可他舍不得不去剃头店,哪怕耳朵疼,他还是十天去一次,雷打不动。尹家阿奶说:掏吧,你就去掏吧,再掏就掏你个七窍流血,你才肯罢休。
尹宜昌破口大骂,他骂了尹家阿奶娘家的所有亲戚,还骂了她的祖宗十八代,骂完后,他捂着他的耳朵,抱着那个装巴林鸡血石的红木匣子回他的房里睡下了。第二天早上,尹家阿奶做了大米白粥,装了一碟霉菜等着他起来吃早饭,尹宜昌却没有起来。尹家阿奶没有进房去喊他起床,她怕走进他那间只摆了一张长条桌和一张老木床的屋子,那间屋子终年不见阳光,黑漆漆阴森森的,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石粉气味,走进去,气都透不过来。中午,尹家阿奶做了大米白饭,抄了一盘油菜等着尹宜昌起来吃午饭,尹宜昌还是没有起来。尹家阿奶终于决定进尹宜昌的屋里去喊他起床了,她捂着鼻子跨过门槛,走进昏暗的屋子。那张老木床伫立在屋角里,床上的被子隆起着,看起来尹宜昌还在睡,睡得无声无息。她走到床边,轻轻喊了一声:他阿爷,起来吃饭了。尹宜昌没有答应,雪青色的绸缎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他本不高壮的身躯,尹家阿奶又喊了一声,这一回的声音比刚才响多了,可他还是没有答应。尹家阿奶就想:睡得这么沉,简直象死了一样。她一边气咻咻地想着,一边伸手拉开了被子的一个角,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被子里的尹宜昌卷缩着身子,铁青着脸,一双水泡眼瞪得很大,鼻孔、嘴角和耳朵里,一缕缕褐色的血迹已凝固成痂。脑袋下的枕头上,也凝结了大片发硬的锗色血浆。那只红木匣子,还在他怀里抱得死死的。
尹家阿奶尖锐的哭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送子来凤桥头的老屋里传到了小云台街上,又传到安境桥、永宁桥、东塘街、邮车弄,几乎传遍了整个夕塘镇。那时刻,尹宜昌四岁的孙子尹家阿弟正站在安境桥上,手持一根刚露嫩芽的柳条,踮着脚尖竭尽全力地挥舞着。他想把柳条探入桥下的水面,他伸出桥栏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铜铃,那串铜铃轻手轻脚地散开了结,悠然无声地钻入水面,那串铜铃有九个,花生果般大小的九个,连着一根红丝线,一起掉入涟漪轻泛的水里,消失了。
尹宜昌死了,尹家阿奶隔夜的诅骂成了预言,他果然七窍流血,死于非命。
尹家阿奶过几天就要去上海了,她从红木匣子里拿出那块冰冷的巴林鸡血石摆在镜台上。这块石头上刻的字,尹家阿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那几个曲里拐弯象蚯蚓一样的字是尹宜昌刻的,还是那个叫朱简的很有名的古人刻的。她只知道,尹宜昌把石头拿回家的时候,这些字就已经在上面了。
现在,长方端正的鸡血石印章卧在灵台上,黄玉般的石头泛着温润的光泽,外表看似光滑柔和,内里却透出一丝丝殷红的血线,似有红得艳丽的血要从石头心里沁逼而出。尹家阿奶看着鸡血石,后背心里就渗出了一些黏冷的汗水。她对着尹宜昌的照片说:老头子啊,你不要怪我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哦,儿子媳妇在上海,孙子也去了上海,我一秆子人留在这里,守着这块冷冰冰血淋淋的石头,我心里头也是有些寒丝丝的怕,你不要怪我哦,过几天,儿子就要接我去上海了。不过,我人是去上海了,每年的清明冬至,我还是会回来给你烧纸钱的,你放心好了,我还是要常回来扫扫这间屋子的。还有,我老死了,也是要葬在这里的,我这把骨头,是不会要葬在上海那种吵闹的地方的。我去上海,只是为了照顾孙子,轧轧闹猛。人活着的时候是要热闹的,人死了就要清净了,所以我要死的时候,我是会回来和你一道过清净日子的。
尹家阿奶尽管对活着时的尹宜昌有说不完的怨恨,但他死了,她就表现出了一个女人最起码的良心。过去她常常抱怨嫁给了一个石头疯子,现在,她居然在他的遗像前发誓死后还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尹家阿奶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尹家阿奶给尹宜昌上了一柱香,化了一篮子锡箔元宝,一个星期后,她被儿子接去了上海。这幢二层老式木楼,便终年紧闭屋门,不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