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离不开群体,人对群体便有了非常的依赖性;对群体的首领,由依赖到敬佩再到无原则的敬畏和盲目的服从。当首领变成了强权,并且从强权中领略了“上等人”的滋味,他就会把服务和帮助自己的群体转变为奴役。人与人之间,有了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人的不平等开始产生。最可怕的是,时间久远之后,人们认可了这种关系,就象谁也不会再去理会秦王杀了劝谏他的人,只是对他去迎接母亲而欢天喜地。
秦王来到阳宫时,母亲正坐在破草席上流泪。被囚在这里还不到三十天,她好象已经过了三十年。三十几岁的女人不见了,破草席上坐的是一个年愈古稀的老妇人。母亲的头发全白了,一张干瘪的脸满是皱纹,一双曾经是那么美丽的大眼,如今变得呆滞无光。说她是在望着窗外,不如说她是在对着窗外。因为窗外有什么,她根本看不见。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只是嫪毐被车裂后的情景,是两个极可爱儿子被摔死后该是个怎么样子?这些事,都是陪伴的一个老宫女说给她听的。当时她是昏了过去,醒来又不知这是不是真的。她唤来宫女又问,证实了之后,她就这么坐着,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我害了他们,可我为什么要害他们呢?”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秦王来了,一步一步向太后走进。当他看到母后时,震惊了。在路上,坐在豪华的銮舆中时,他曾在想,见了母亲,该是严肃一点的表情,因为这不是他的错。可是现在,秦王只觉得鼻子一酸,心跳加速,什么都忘了去。他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太后身边,跪了下去,紧紧地抱住她:“母亲、母亲!”他动情地呼唤着,眼泪如潮水般地往外涌。
回宫的路上,太后似乎都懵懵懂懂的,进了咸阳城,她还是这样。面对夹道欢迎她的人,也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是根本就看不见。她的眼前,还在飘动着嫪毐被五马分尸的情景,还在晃动着俩儿子被装在布袋里活活摔死的情景。她是秦国的太后,可也是一个女人。她的男人死了,就这么一个情人,就这么俩个儿子,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他们呢?
在众人的簇拥下,太后终于进了咸阳宫,进了她久违了的后宫。就在这里,她遇上了嫪毐,也是在这里,她怀上了嫪毐的孩子。那时,多么幸福啊!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为了守住自己的幸福,就骗了她的儿子、骗了吕相邦,结果就移驾到雍城去了。后来……太后终于想起了往事,终于哭出来了。开始,并没有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只有眼角边的泪水汩汩往下流。流了很久,流得地下就象泼了一盆水。泪水流干了,她哭出了声。声音并不很大,却非常凄厉,就象饱受冤屈的女鬼。
送母后回宫以后,秦王就走了,他要为母亲的回宫举行一个特大的宴会。虽说已吩咐李斯具体操办,可他还是不放心,想亲自去看一看。待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秦王又来到后宫,他要亲自接母亲去参加宴会。
母后身边的人都被秦王杀死了,新人正在斟选之中,秦王就让自己的俩夫人来替母后梳妆。秦王虽说亲政不久,身边的女人却骤然增加,他一时还不想立后,便将这些女人统统称为夫人。母后的脸色过于衰老,俩夫人便给她扑了许多粉,然后再画较浓的妆。往常这种事喜欢自己动手的太后,此刻俨然就象一个木偶,任俩儿媳随意摆弄。秦王再回来时,太后的浓妆已经画好。秦王看着,心里有些别扭,但想到妆前母后衰老的模样,只好暗暗地叹了口气。
秦王上前,掺着母后,来到悦乐宫。给太后接风,文武百官早已到齐。三公雅席,其余依排定座次,端坐静候。秦王与太后在众目仰视下,走上高台,落座,音乐声起。一时间,宫女来往斟酒,宫奴穿梭布菜,宫娥歌舞其间。太后似乎有些陌生地看着,突然想起一个人,目光四处搜寻。
秦王见了,轻轻地问道:“母后,你要找谁?”
“怎么不见吕相邦?”
秦王听后心里很是不快。行过冠礼之后,他就尽量不去想吕不韦,也不愿去看见他。朝中的事情,都交由昌平君、昌文君、李斯等人去办理。在臣民眼里,吕不韦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似乎还在管理着大秦国的所有政事,事实上却并不如此。王权就有这么霸道,完全可以不理会你,让另外的人来替代你。因为王权就只是大王一个人的权力,帝王时代的国家实质上是把一国都放在君王一家里,家外的所有国人不过是家里主人的奴隶。一件多么荒诞的事情,几千年来却一直理所当然地进行。
秦王原以为被冷落的吕不韦会来找他,谁知吕不韦竟默默地呆在他的相邦府里。这次给母后接风宴会,李斯也提到吕不韦,秦王果断地予以否定。“让他凉着吧,最好是群臣都忘了他。”秦王在心里说。
可是,现在母后却在寻找他。秦王皱了皱眉头,是想让母亲不要再找吕不韦。太后对此却视而不见,坚持地说:“我想让吕相邦来陪我。”
秦王愤怒了,但很快平静下来,扭头对右侧的蒙恬使一个眼色,蒙恬立刻来到他的身边。“去,请吕相邦来!”秦王吩咐说。
吕不韦缓缓地走进悦乐宫时,欢乐的群臣都安静下来,就如同迎接秦王一样,大家都向他行注目礼。吕不韦非常优雅地与老臣们招呼,脸上荡漾着一种祥和的神情,压根就不象被秦王冷遇。太后见了久违的吕不韦,兴奋地站了起来,把细长的手臂往前伸着,呼唤道:“相邦,你过来。”
吕不韦来到他们母子面前,彬彬有礼地给秦王行过大礼,然后再在太后面前跪下去。
“起来,起来,就坐这儿。”太后声音有些颤抖,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吕不韦。
酒宴进行得很顺利,象往常一样,到酒酣耳热时,许多大臣都步履蹒跚地来给秦王敬酒,然后再敬太后、再敬吕不韦。人人都非常地高兴,秦王却越来越高兴不起来。他偶尔看一眼满脸是笑的吕不韦,总觉得他太过得意。
“看来,我不能让你住在咸阳城里!”秦王在心里说,对吕不韦投去狠狠地一瞥。
第二天,秦王宣来李斯,说:“我不想再见到吕相邦,你说该怎么处理。”
李斯听了,大吃一惊,想了一想,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依微臣之见,吕相邦对大王是忠诚的。”
“谁说他不忠诚,是我不愿再见到他!”
“可以让他走,让他回到他的封地去。”
“他有功于秦,得有一个理由?”
“他推荐嫪毐进宫,危害朝廷,就凭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定他的罪。”
“你去办吧!”秦王打断李斯的话说,然后仰起头来沉思。
就在这天傍晚,吕不韦在与门客谈论《吕氏春秋》时,有宫中太监来宣读大王旨:
吕不韦推荐逆贼嫪毐入宫,危害朝廷,罚回河南封地居住,永不准回咸阳。
吕不韦听后,面带微笑,送太监出门,然后吩咐家人准备。第二天一早,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出了咸阳城,前往河南封地。吕不韦单是家奴就有上万,还有三千门客及其家眷。他虽然被罚回封地,大多数的门客还是愿意跟随。
吕不韦一行经过咸阳城门时,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秦王听了这事,目光里闪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74、喜欢赵高路遇缭子
冬日的咸阳宫,照例是冰冻残雪。自由而任性的大自然,丝毫也不去理会秦王是什么样的心情,全然按着自已的兴趣,来绘制大千世界的阳形阴象,这是她的高傲、也是她的独立。她自然而然地行使自已的权力,压根就不想去取悦任何人。使得你只能与她结伴,却不能让她顺从于你。
秦王不喜欢大自然的高傲独立,看着满宫的冰冻残雪,心里很不高兴。他渴望春天,渴望暖融融的阳光、生机勃勃的红花绿树。可是,这一切都在昨天,或是明天,今天却只是冰冻残雪。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在残雪里站得久了,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抬了抬脚,想回宫室里去,可马上又感到宫室里太窒息。他还年轻,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充盈着勃勃的生气。于是,他决定到效外去。他又抬了抬脚,就在这时候,赵高过来,轻轻地问道:“大王,想出去走走。”
秦王看一眼赵高,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赵高,本来是秦国宗室的远房亲戚。他的父亲因犯奸淫罪,被判了宫刑,母亲因而受累沦为奴婢,他们兄弟三个小小年纪便都成了阉人。刑法是太过残忍、也太不合理的,这些不幸都埋在少年的赵高心里。他玩命地刻苦努力,不仅练成书法大家,对人心、对律令也颇有研究造诣。
秦王亲政的第二年,求贤若渴的他特地举行一次全国大试,希望能够通过考试寻找到一些能人。这年,赵高二十三岁,参考一举夺得第一名,从而入宫任职。赵高文才特优,人又长得高大,还特别的有力气,更兼察言观色、逢迎献媚的天才,得到秦王喜欢,留他在宫里做了个内宰。
当时,秦王宫内家奴己经很多,为了便于管理,就按周时沿袭的方式,给他们设置八官,即:宫正、宫伯、宫人、内宰、内小臣、阍人、寺人、内竖等。有了这些职位,阉人被纳入“官”的范畴,有爵秩和职掌,生活就有了个奔头。
赵高做了内宰之后,偶尔跟在秦王身边,帮忙做些随从的事情。没过多久,就深得秦王喜欢,随时跟在身边了。
从根本上来说,人的骨子里在任何时候都本能地渴望保持自己的尊严。但是,当生命与尊严相悖时,不少人会为了生命而放弃尊严,这已经是人之中品了;更有甚者,还有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放弃尊严,这些人便只能是人之下品,是培养一般意义上暴君的土壤。赵高,就是这么一种人。
在赵高的心里,只有两个欲望,一是要保存自己,二是要压倒别人。这本来是有些过激的需求,如果再不溶进一点善良和道德的色彩,这需求就会变得非常残忍,不仅是对别人,也包括对自己。当精明的赵高明白自己的欲望全靠秦王赐予的时候,他心甘情愿地做秦王的一条聪明狗。看到秦王点头,赵高在心里笑了,脸上却只是一种既恭敬又虔诚的表情。
“去蜂窝窟?”赵主走到秦王身边,轻声地问道。
秦王歪着头瞄着赵高,停了好一会,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前天,大王曾说,石窟里一定很暖和。”
“我说过。”
“说过,是在下朝后走出大殿时说的,那时刚好劈面刮来一阵冷风。”
秦王不再言语,盯着赵高,点点头。
“车驾已经准备好了。”赵高说:“请大王起驾?”
秦王看着他,那目光分明在问:“你并没有出去。”
赵高读懂了秦王目光里的话,轻轻地回答:“奴才一早就让他们套好了车,因为奴才不愿耽误大王哪怕是一眨眼的时间。”
秦王看着赵高,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
蜂窝窟位于咸阳城西十余公里处。有一条宽敞的驰道,直通那里。所谓峰窝窟,实际上是咸阳城外倚山崖下的崖洞群。这里树木郁茂,风光绮丽,后世传说随了唐僧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早年就住在这里。
为了凑兴,秦王还让人传李斯来一道出行。沿途是皑皑的白云,茫茫的道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御銮中的秦王,清楚地听着车轮转动的咔嚓声。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传到他的耳朵里。没想到,这般天气也有人跟我一样,愿意出门旅行。秦王这么想着,拉开纬帘吩咐赵高说:“拦住来人,看看是谁。”
赵高骑着大马,一直挨着秦王的銮驾,走在秦王一掀纬帘就看得见的地方。听了秦王的吩咐,他一马当先,拦住来人。
缭子是魏国大梁(今河南开封)人、鬼谷子的高足,学成以后,隐于深山,著书立说。一颗不安的心,却使他时时渴望能融入尘世,一展自己的所学。半月前听说魏惠王招慕人才,便前去投奔,陈述兵法学问,魏王听完只给他一个将军之下的都尉。缭子摇头谢辞,继续归隐。几日前突然收到老师鬼谷子的信涵,让他乘雪天赴秦,说是必有奇遇。于是乎缭子跨上自己的乌云千里雕,连夜奔秦而来,没想快到咸阳城时,果然让人给拦住了。
缭子见赵高这么霸道,再看衣着,立刻知道是宫庭中人,便在心里对自己说:奇遇到底是来了。这么说着,勒马止步,静静地望着赵高,一言不发。
在长年艰辛的生活中,赵高早养成一个习惯,遇事非常冷静,没弄清情况时,总是静静地观察。他原想这么霸道地拦住别人,一定会听到喳喳咧咧地责问,只要对方一开口,他就基本上能判明对方是什么人。殊不料对方比他还要冷静,只静静地望着他。秦王等着他去复命,不能这么耽搁,赵高只好先开口:“来者是什么人?”
“行路人。”
“问你是什么人!”赵高将“什么”二字说得特别重。
“行路人。”缭子声音还是原来一样沉沉的。
赵高睁大眼睛,正要发作,却为缭子凛然的神态所震摄,张了张嘴,把要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换成笑脸再问:“阁下是什么地方的人?”
“魏国人。”
“尊姓大名。”
“缭肃。”
“缭肃,魏国的缭子!”赵高惊呼起来,双手一揖说:“赵高这里有礼,先生请留步,赵高去去就来。”
“慢着!”缭子盯着赵高,说:“内宰是否要去禀告秦王?”
赵高听了,大吃一惊,一时竟呆在那儿。
“我为布衣,见王却不愿意行礼!”缭子继续说。
向来思维敏捷、反应特快的赵高,一时竟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候,幸好秦王銮驾到来,只听得纬帘里传来肃然的声音:“是谁见了本王,不愿行礼?”
“魏国布衣缭肃。”缭子朗然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