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智慧的人,虽经千般考虑仍有失败。经常成功,偶遇失败,并不能说这就是笨。关键在于智慧的人,能从失败中收获到走向胜利的经验,这是睿智的表现。
169、
清晨,朱元璋坐在皇宫的平台上,眺望着远方。夏日的骄阳已经离去,转眼已过了立秋。屋外的绿树还是那么深翠逼人,宫里的红墙绿瓦显得比往日更庄重,逶迤连绵的青山,似乎就在宫墙的外面。如今,朱元璋事情太多,无论是乐事、国事、家事,还是天下事,都够他忙得了?他已经很少有时间,象许多年前那样,一个人爬上高山,快乐地四处眺望,海阔天空地、不着边际地遐想……那时候似乎非常的苦,现在回想,却又感到是多么的有趣,多么的值得留恋。
朱元璋分明地感到,遐想虽然是人生开始、或者可以说是人生潦倒时的一种自我安慰,却也是一种乐趣,而且是一种回味无穷的乐趣。如今的朱元璋,已不在有遐想,因为凡是他想到的,都已经做到,没有想到的,许多也都做到了。遐想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要去做,去做一些捍卫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的事情。这,实在是一件最枯燥,最容易让自己感到无聊的事。刘伯温回了老家,李善长与汤和又忙着给他建造新的京都,建造他朱元璋喜欢常住的新的家。徐达在远远的北平为他守护着大明王朝的天下。马秀英老了,郭丽也没有以前那么受用,茹兰又死了。看来,当皇帝的人,也并不是那么的快乐。朱元璋这么想着,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想到了濠州,想到了小时的玩耍,想到了那里的故人。“濠州的建设不知怎样了?这两天,怎么不见李善长来汇报?”朱元璋刚想到这里,就听人报:李善长求见!
“快让他来!”朱元璋说。
说话间,李善长进来。几日不见,竟然瘦弱了许多。往日里总是一张红光满面的笑脸,此时不但没了昔日的光彩,而且变得又黄又瘦起来,脸上的皱纹,陡然地增加了许多,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朱元璋见了,大吃一惊,忙问:
“怎么!病了?”
“臣确实病了。”李善长苦笑着,有气无力的回答。
“快唤御医!”朱元璋吩咐道。
“谢皇上厚爱,臣的病,已经看过医生了,眼下正在服药。”
“病多久了?”
“差不多有半月。”
“唉,你这个人,病了也不给朕说一声。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痛、胸闷浑身乏力。”
“人总是要生病的。老了,病会更多一些。既然是这样,濠州的事情就让汤和暂时多理一理。你好好地休息,安心养病。”
李善长听了,拖着带病的身躯,强撑着起身向朱元璋谢过隆恩。朱元璋令人搬来把椅子,让他坐下,然后又说:
“你病得这样重,应该早告诉朕,有些事情,朕也好作个安排。”朱元璋责备他说。
“我……”李善长喘着粗气。
“好,朕知道你是怕朕为你担心。唉?刚才我还真忘了问你,在你病休期间,谁替你暂理丞相的事情?”
“这……胡惟庸。”李善长坚持说完最后这三个字,不停地猛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不忘了用眼睛去留意朱元璋。在大明朝廷内,李善长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毕竟是上了些年纪,不由得使他想得更远一些。他知道作为臣子不可能永远在宰相的这个位置上。为自己的今后着想,只有赶紧培养一个忠实于自己的人。所以,他想趁自己生病期间朱元璋能重用胡惟庸,为现在增强自己的力量,为今后自己也好过一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善长万万没有料到,朱元璋偏偏对这事反感起来。又是胡惟庸!朱元璋在心里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爱怜地盯着李善长,等他咳嗽稍缓,说:
“朕知道了,你去好好养病,快一点养好,回来主持大局。这段时间谁来替你,容朕考虑一下再定。”
胡惟庸与朱元璋、李善长都是地道的老乡,在朱元璋起兵不久就跟随了,深受朱元璋的信任,如今已做到了太常太卿之职。如果他跟李善长不靠得这么近,肯定是朱元璋的丞相首选人物,可经李善长这么再三推荐,朱元璋反倒是有些犹豫了,因为一旦任用胡惟庸,就意味着加强了李善长的势力。李善长的势力已经很大了,再大一些未免对自己的皇权有威胁,这可是做皇帝的大忌。经过再三斟酌,朱元璋想起了汪广洋。在朱元璋眼里,汪广洋是个能谋善断、廉明持重的人,在平定山东之后,朱元璋曾亲自命他理行省。
李善长听了朱元璋的话,知道胡惟庸不能暂理他的丞相事务,心中很是担心,却又毫无办法。他疲倦地望着朱元璋,说:“臣告退!”
朱元璋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开始考虑暂理丞相之事的人选。这时的朱元璋,已经养成了个很好习惯,凡在重大决策之时,总要多问几个人。如今朱元璋的身边,虽然又多了许多奇人、高人,但不少事情,他还是希望能听听刘伯温的意见。
“对,刘伯温走了些日子,现在可以让他回来了!”朱元璋对自己说。
李善长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本是趁自己生病之时,推荐胡惟庸来暂理丞相之事,借以增强自己在朝中的势力,结果反倒让刘伯温又回到皇城,使自己多了一个最强有力的对手。
170、
在浙江的东南处,欧江的中下游,北与丽水相邻、南同瑞安接壤、西临景宁、东濒温州处,有一个小小的郡县。这里气候温和,山清水秀,风光绮丽,正是刘伯温的故乡。早在唐睿宗景云二年,因这小小的县城北面有一座青田山,故而得名为青田县。
刘伯温因李善长的排挤,朱元璋的不满,回到青田之后,倒也逍遥自在,每日里不是与人饮酒弈棋,就是同亲人团聚叙旧,享受天伦亲朋之乐,倒也有一番乐趣。这日,刘伯温约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刘运、龙云等几位好友,泛小舟于丽水之上,悠悠然任其飘流。朋友几个,一边观赏沿途好山好水,一边把酒品茶,尽兴闲聊。
“人生如驹马过隙,转眼就过去了五六十年。遥想当年,我等都还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也曾泛舟在这山水之间。我曾记得那时谈到未来,数伯温志向最大,说什么啊?”刘运笑嘻嘻地故问龙云。
龙云从小性格豪爽,遇事不会转弯,几十年过去了,任然如此,指着刘伯温说:“国之中流砥柱,栋梁之才!”
“还是龙云老弟记性好,伯温确实是这么说的:我长大之后,一定是国之中流砥柱,栋梁之才!”刘运比龙云大三个月,所以这么称呼他。
龙云听了,说:“伯温是这么讲的,结果还是做到了,我们当初没那么大的志向,就一直守在这青田里了。”
“只是,伯温去了,事情也做成了,结果又回来了。我看,这人生真如上戏台一样,演一回又下来了,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刘运感叹地说。
在朋友们谈他的时候,刘伯温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听着。朋友们的谈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的思絮早回到了自己刚刚走过的这大半生中。刘伯温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自幼就非常聪颖,天赋又极高。他在家庭的熏陶下,从小好学深思,热爱读书,儒家经典、诸子百家,都读得非常之熟。对于天文、地理、兵法、术数之类,更是兴趣尤甚,几十年来,都在潜心研究,颇有心得。早在刘伯温十七岁时,就成为江浙一带的大才子,受到世人的瞩目。元统元年,刘伯温考取进士,从此踏入仕途。由县丞做到元帅府都事。他希望能通过做官,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为国效力。只可惜,他的建议不但得不到朝廷采纳,反而不断地受到朝廷的压制。刘伯温失望之余,曾先后三次愤然辞职,回故乡青田隐居。后在南京钟山灵谷寺得朱元璋相邀,决定出山辅助朱元璋,希望通过帮助他打下江山,来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宏伟大志。在打天下的时候,朱元璋视刘伯温为心腹和军师。刘伯温自然拼死效力。先灭友谅,诛士诚,北向中原,一统天下,这诸多的战略方针,奇谋良策,大多为刘伯温定下。到公元1368年,终使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帝,作为开国元勋,刘伯温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可怎么也没想到,为了杀一个该杀的李彬,为了维护他朱元璋制定的法律,结果竟然被迫转回故里。唉!还真如刘运所言:这人生,真如上戏台一般,演一回又下来了。还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伯温,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龙云见刘伯温一直不开口,忍不住问他。
“我在想这大半辈子以来,自己在戏台上都演了些什么戏?也在问自己为什么演一回又下来了?”刘伯温从沉思中醒来,冲口回答到。
“问清楚了么?”刘运问道。
“差不多清楚了?”
“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生就该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我想啊,我可能还要去一趟。”刘伯温说。
“伯温,你是认为那个皇帝还要请你去台上?”
“一定,他一定会请我去。只不过,最后又一定会让我回来,而且……”刘伯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岸边有人高声喊:
御史中丞!有圣旨到!
船上的人听了,都停住了说话,一起往岸边看去,龙云眼好,一眼看清了说话的人,对刘伯温说:“是县令付清膛,边上还有京城里的官差。”
“看来,伯温真是又要上台去了。”刘运正说着,又听到县令付清膛与京城里的官差一起喊道:“宣御史中丞刘伯温急速回京!”
刘伯温只好舍了泛舟清流闲聊的乐趣,令人将船靠岸。临行前刘运问他:“可知宣你去所为何事?”
刘伯温沉思着回答:“八成是李善长病了,朱元璋一人忙不过来。”
“你看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对皇上来说,自然是好事。”
“那我该向你道贺了。”刘运深深一揖。
“可是,对于我自己来说,却并不是好事。”
“这……”刘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仿佛为刚才的祝贺表示歉意。
“祝贺是应该的,生为人臣,自当给君分忧,自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与元朝统治相比,当今皇上已是圣明千百倍,此去就是丢了这条老命,又有何惜!”
刘运听了,不由额头冒汗,刘伯温从袖中掏出绢递给他说:
“擦擦,别为我担心。话虽这么说,我想此去还不至于糟到丢了这条老命,待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刘运听了,这才破涕为笑。
171、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把那殷红的颜色涂在皇宫里。朱元璋从御书房里出来,轻轻地摆了摆疲惫的双手,在把脚踏上宫里独有的、异常坚硬的、花卵石上时,感到双脚是这么的无力,竟有些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就象是踏上轻扬的白云,随时都象要跌倒下去。
老了!也太累了!李善长这一病,朝庭的事情一下子突然多起来。朱元璋一大早就来到这御书房,满桌子的奏折,批了一天还只得一半。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来。本来他想走着去马秀英那儿,一出御书房来他便感到这短短的几百步路,竟是这样的费力。他站在御书房前,举头看了看那快要落山的太阳。那火红火红的一团,此刻一点也不刺眼。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爱这么看,看着看着,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太阳就不见了。现如今,他刚看了一会,还是感到不刺眼,可是自己的眼睛却冒金星了。朱元璋只好眨着眼,垂下高贵的头颅。太监张成赶忙过来,极小心地问道:
“陛下,叫一辆车舆来?”
朱元璋点点头。一会儿功夫车舆来到朱元璋的跟前,张成去给他陛下掀开了门帘。
“正宫。”朱元璋吐出这两个字,在张成的掺扶下坐到车上。
这是一辆红木做成的车舆,虽不豪华,却是非常的坚固耐用,车上的饰物,本该是用黄金的地方,全部以铜代替。这辆朱元璋独享的龙舆,在造它的时候,当时主管的官员曾要将这皇帝的龙舆用黄金装饰,朱元璋坚决不同意。该官员对朱元璋说:皇帝的龙舆应该用黄金装饰,这样做也用不了多少黄金。朱元璋听了明白地告诉他说:“朕绝非吝惜黄金,而是要提倡节俭,要自己作节俭的典范。”
张成早将朱元璋要来的消息让人告诉了马秀英,她早丢开了其他的事情,到宫前来迎接。马秀英虽然开始老了,比起年轻时反而好看了许多,丰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一张端庄的脸,随时都显得那么温雅和高贵。对于这位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曾给了他很大帮助的女人,朱元璋已经是很有些时日不来看了。似乎是老熟人久别相逢一样,朱元璋与马秀英相互点了点头,掺扶着走进正宫。
“你……”马秀英感到了朱元璋身体的虚弱,转过头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没什么?只是累了一点。”朱元璋强打着笑说。
马秀英让朱元璋靠在随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往日他最爱坐的一张大椅子上,两眼极为关切地打量着他,说:“是不是让御医来看一看?”
“跟你说过……”朱元璋瞪起眼睛,有些不愉快地提高声音说:“只是累了一点!”
马秀英爱怜地看了他一眼,让人给他端来一碗参汤,双手递到他面前:“先喝一点。”
朱元璋接过参汤,品了一口,退给马秀英,说:“这汤,象是没有原来的香味。”
“我去重新再给你熬一碗来?”
“不用,我不想喝,只想歇一歇。”
马秀英扶着朱元璋躺下,然后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的手背。很快她就听到了一种熟悉的、粗重而悠长的鼾声。她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皱纹鲜明一张脸,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他那大大的嘴唇上。睡吧!好好的睡吧!我的陛下!她喃喃自语,想起了十多年来,有很多次,她都是这么坐在疲惫已极的他的身边,这么静静的守望着他。陛下,你这一生啊,实在是太累了些。以前,是为了打天下,现如今又是为了守天下。原本想,人的一生能挣到一些希望挣到的,就该满足了、休息一会儿了。没想到已经挣到了希望挣到的,做了天下的皇帝,还要这么辛苦。这人的一生啊……她突然看见朱元璋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
“醒了?”她积习地问他。
他象往常一样没有回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她感到了他已经精神了许多,但还是问道:“是不是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我们就这么讲讲话。”
她给他身后再垫了一个枕头,让他斜斜地躺着,然后就坐在他的身边,象以往曾经有过多少回一样,安祥地望着他。
“你不该这么累自己。”马秀英说。
“没办法,李善长病了,原本交给他办的许多事情,现在都得自己来办。”
“你不是让刘伯温回来了吗?什么事情不可以交给他办?”
朱元璋召回了刘伯温,继续让他做御史中丞,却一直没有召他来见面,自然不可能让他来做一些原来让李善长做的事情。在朱元璋看来,刘伯温傲气太重,如今又是自己主动召他回来,不冷他几天,自己的心里也不舒服。更主要的是,朱元璋还有一事要请教刘伯温,只是这件事情自己还没有考虑清楚。对于自己还没有认真考虑了一番的事情,朱元璋是不可能莽撞地就去问人。心里的这两个想法,朱元璋都不便说给马秀英听,一时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如今的朱元璋,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他皇朝的兴衰,关键是用人;他朱家天下的维系,关键也是用人。他的皇朝,他朱家的天下,都太强大了,强大到当今世上没人能动摇得了他,除非是用错了挖自己墙脚的人。因此,而今他必须小心又小心地用好每一个人,就象以前小心又小心地打好每一次战役一般。上次让刘伯温回乡,他启用了杨宪,结果发觉,杨宪上任后的表现似乎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