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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伴祖先历程一路浅唱:岜沙男人(3)

整个岜沙2000余口人差不多全到了,密密麻麻地将福昂那块近2000平方米的草坪围成了一个7r<;透风的撮箕口。最里圈的是岜沙每户当家的男人,分两列站定,左边的一列举着芦笙,右边的一列扛着火枪。草坪的中央,遥相呼应地摆放着两列香案——前边的这一列,只有三张,是极其硕大的那种款式,中间的一张,搁着一盆净水,两边的案上,则是各种各样的祭品;后边的那一列,起码有三十来张,分列成三排,款式是最小号的那种,每一张的上面都覆盖着两匹崭新的蓝靛家机布,倚着它们站定的是前来“应聘”的三十来个男人,最大的四五十岁,最小的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8点25分,贾拉牯款款入座,他的两边,左是王显才,右是滚相久,再往下,分别是岜沙滚、王、贾、吴四大房族的“宁老”。后边列着的,则是其余稍欠资历的大小鬼师。8点半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贾拉牯扬起手中的“权杖”,重重地砸在香案上。然后,左边的芦笙嘹亮地吹响了三下,紧接着,右边的火枪又齐刷刷地排放了三响,意在鸣示祖先,告示四方神灵。

之后,是神圣的宰牛仪式。牛是年前便挑选定了的,角圈好、角尖好、毛旋好,膘肥体壮,好斗就更不用说了,是岜沙的“霸王牛”。此刻,由4个男子牵进了草坪。贾拉牯起身离座,绕着牛转了一圈,行了必要的祭礼。

牛被杀死,牛头立刻给搬到香案上供了起来,牛血也被渗入了净水里。贾拉牯手持“权杖”,点击盆中净水,分撒向八方四面,又对诸神作了一番安顿。

此刻,“应聘”迷师的三十来个“选手”,已悉数被请上了香案上坐着,头上搭上了厚实的黑帕。安顿好各方神位后,贾拉牯又逐一对他们撒了净水。之后,其他鬼师已将盛放在粗制瓷碗里的倒么藤碾碎的干脆细末点燃,逐一端到每位“应聘”者的裆前,并拉下搭头的黑帕,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贾拉牯继续行法,“权杖”一会儿指向天,一会儿指向地,口中的念词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缓,一会儿急……

“应聘”者们正式接受神灵的挑选。他们勾下头,大口大口的吞吸着扭成了股的倒么藤烟雾,一会儿,开始有人痉挛抽搐了,先是局部不和谐的一弹一抽,既而便全身筛糠似的抖动起来。最先进入这种境界的,往往认为是最有灵性的。据岜沙的老人讲,装不出来的,装也装不像。他们回忆说,有一年挑选迷师,应征者多达四十来人,结果只有三人进入这种境界。其余的,从始到终,竟无半点反应。曾经亲自参与过现场应征的现任岜沙村民委员会文书兼会计,现年32岁的易忠文证实说:“也真奇怪,没那当迷师的命,随你吸得怎样狠,连个嗝都熏不出的。那年我铁了心是要去当迷师的,可是吸完了那碗倒么藤也还是清清爽爽……”

果然,半个小时左右,20多个始终“无动于衷”者自觉地退出了“竞选”。

贾拉牯的的念叨越显急促,若骤雨飓风,飞奔而来,呼啸而去,势头凶猛而又凌厉,说这是在“加码”。有人离座了,纵情在草坪上,又是跳,又是唱,又是呼,又是叫,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咿呀,疯疯癫癫,张牙舞爪……贾拉牯走近,分别在他们头上撒了一回净水,他们又规规矩矩地回到原先的座前。

贾拉牯的“权杖”再一击,他们便以香案为障碍跳跃起来,这边,那边,过来,过去……“灵性”不足者,几个回合后,不是磕磕绊绊地这儿撞一下那儿撞一下,便是将盛放藤末的碗踢翻。末了,只好在旁人的搀扶下,收敛了做迷师的向往。经过这一轮的遴选,所剩者只有7人。

接下来是“放逐”。贾拉牯用咒语给每个人唤来一匹常人看不见的阴马,应征者们便纵马扬鞭,不分东南西北地向密林深处窜去。他们的走法很奇怪,一线直达、绝不绕弯:逢着刺蓬、一弓身便窜将进去;面对几丈高的坎,全无知晓,一纵身便跳将下去,身轻如燕;近着陡直的岩壁,也如履平地……这一轮,又淘汰了3个。

最后是“破符”,即当面破译鬼师书写在手上的“符语”。

这“符语”往往是寨中女人的名字。为方便寨人的监督和认可,鬼师总会先让大家知晓是谁,然后书写在手掌或手背上,通灵者便会毫不含糊地叫道:“走开,你是个老太婆,丑得很!”或说,“走近来点嘛,你这个漂亮的小妹崽!”倘若每一次都准确无误,这个人就取得了全村的公认。有一个人误判了一次,结果只好“遗恨终身”了。

取得了“资格”,并不意味着可以行法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必须跟着寨上的鬼师和迷师王显才在福昂、董江接受相当专业的“培训”,谙熟各种“鬼”的习性,通晓“鬼”界的规矩和语言,辨明阴阳两界的所有通道。“培训”时间,前后总计大概15天。之后,他们才算取得了行法的“执照”,成为鬼师不可或缺的助手,进入各种祭鬼仪式。

听说,岜沙的鬼师确实是很通灵的。在岜沙,流传着这样一件事。有一年的7月,莫名其妙地,整整20多天,岜沙的鸡不呜,狗不吠,鸭不叫。大鬼师贾拉牯和滚相久相约一起,掐来三匹茅草,作了卜筮。卜象说,岜沙让人断了脉象。两人于是摆了祭坛,魂招岜沙迷师前往探寻。当时,这些迷师全窝在家里,有的在床上躺着,倏忽翻身弹起,解了头上紧束的户棍,拔腿便奔出门外;有的正在吃饭,嘴里“咕碌”一声,站起来便破门而出……午夜三更,待寨上有人通报两位大鬼师时,岜沙的所有迷师已不约而同地悉数奔到岜沙西南边界的一个深谷里,那里新葬着一座外寨的孤坟……

在岜沙,鬼师是固定的,迷师也是公认的。说他们“神”,其实他们也是凡人。以家庭为本,他们都不过是兼职。闲里平时,他们照旧是家庭的支柱,里里外外张罗着男人的一切活儿。

但岜沙所有的事,他们该管的、能管的,他们都视为分内……

归依那块魂牵梦萦的故土

滚相拉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连好端端的日子也不要了。鬼师贾非道说:“没办法,祖先要他到那边去,祖先想他了。”

可是.由于滚相拉比他的父亲先死,只能砍下标志他父亲生命的那棵树,而将他的那棵留给他父亲以后用。

一个枪二手的葬礼生是什么?死是什么?在岜沙人看来,生和死只不过是灵魂与肉体的交替形式罢了,生命本来是一个不断轮回的过程。一个人出生,表明祖先灵魂以肉体的形式来到世界;一个人死亡,则意味着灵魂回到列祖列宗那儿去,接受了祖先的召唤。因此死亡并不是一个生命的永远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让生命重新开始……

得知滚相拉成“神”的消息,已经93岁的老奶奶贾扑迷便拄着拐杖从宰脏寨跌跌撞撞地赶来了。一路上,她歇了5次。她已经走不动了,要不是有火烧眉毛的事情要托滚相拉捎带,她实在不想走这趟路了。

滚相拉,34岁,歌唱得好,酒量也惊人,常常以酒同人打赌;滚相拉很喜欢女人,无论是自己的老婆,还是寨子里其他的婆姨姑娘。赶场天,他会在场坝上买上一条贴有漂亮女人脑壳的皮带,松松垮垮地拴在腰杆上……滚相拉的老婆,腰杆大屁股小,是那种会生很多崽的女人。结婚两年,给他生了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男娃以后可以打田,还能为他传种,女娃能纺纱织布做衣穿。他实在很满意,生活里再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可是2000生92月28日上午9时,滚相拉一觉睡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连好端端的日子也不要了。鬼师贾非道说:“没办法,祖先要他到那边去,祖先想他了。”

贾扑迷是滚相拉的姑妈。80年前,她从滚家嫁到贾家,生了4个女儿。女儿出嫁后,就是别家的人了。贾家本来有两52,弟,不幸都早早地到祖先那里去了。如今,偌大的房屋里就她一人孤零零守着。作为一个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个守屋人,贾扑迷的责任就是等待,等待贾家再有一个传人,她就可以交托这边的房屋田地等现实的事情到另一个世界去,跟自己的丈夫一道了。丈夫已经好几次托了梦来,要接她到祖先那边去,可是谁来照看贾家留下的这两栋老屋呢?她只好坚持留守在这边的世界,等到有人来接管,她就可放心走了……

滚相拉家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正忙着准备滚相拉的葬礼。按照岜沙的规矩,人死之后,必须在当日悄悄下葬,否则会惊动山神野鬼,叫村寨、祖先、后人不得安宁。

贾扑迷找到滚相拉的父亲滚根相,滚根相告诉她,人们已经去砍本来是他的那棵树了。属于滚相拉的那棵树是贾扑迷亲手栽的,34年了,也该有好大了,做一具棺材应该是足够的。

可是由于滚相拉比他的父亲先死,只能砍下标志他父亲生命的那棵树,而将他的那棵留给他父亲以后用。

“幸好家里喂有一头猪,要不的话,他就回不到祖先那里了。”滚根相说。

猪是葬礼中的重要献祭品,请各路祖先鬼魂都来饱餐享用,这样之后,落气了的滚相拉才能被祖先接纳,否则他们会不高兴,不许滚相拉回到祖先的发祥居地,也不能葬在祖先的墓地。

只能随便捡一处荒山野岭。

今天为祖先和族人们煮的饭也不能在屋里,否则祖先们也会不高兴吃,所以一切操作都在宽敞明亮的院子里进行。

肉煮熟了,切碎和在香糯饭里,用粽粑叶包好。鬼师贾非道砍下几棵竹杆,在院子里给滚相拉搭起一座桥,让他渡过万水千山,走回祖先居住的地方;又拿起香糯粽粑串在木制的矛枪尖上,叫滚相拉挑起去给祖先吃。一切就绪之后,贾非道就要去喊魂了。

贾扑迷赶忙拉过贾非道,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因为岜沙的许多禁忌,若死者是男性,女人则必须回避,否则会惹怒鬼神,给村寨带来麻烦;滚相拉又走得太匆忙,贾扑迷来不及当面跟他讲,所以只好拜托鬼师把自己的话转达给滚相拉了。

贾非道走进密林深处,颤微微地呼喊死者滚相拉的名字,喊一声,停一下,认真谛听着……良久,林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鸟鸣声,“吱——呀——”,是那种叫做画眉的山雀。鬼师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滚相拉附魂了。今后一年中,滚家人都不会打杀这种鸟,因为滚相拉的魂就寄托在画眉鸟身上。

到了中午和傍晚,鬼师照例在走进林源深处一遍遍地呼喊滚相拉的名字,画眉鸟也就一声声地应答着:“吱——呀——”

这样经过了中餐和晚餐之后,人们确定,在阴间,滚相拉也不会挨饥受饿了。

傍晚,饭做好了,全甲的人都聚集到滚相拉家。席上,一个男人提了一桶酒,用一只碗盛了,每人一碗轮流着喝下去。

腌鱼从坛子里取出来,用剪刀剪成小块,一人一块。糯米饭也用手抓着吃。杀掉的猪肉煮熟后,也用同样的方式,切成小块,每人一块,极其平均地吃掉。在岜沙的传统里,谁家死了人,都要来相帮,但是饭席上,绝不允许用多余的器具,只能用一只碗,或者用手抓来吃。

饭毕,更是不留一勺半羹残余剩饭,就连那只用过的碗,也要破碎消失。因为这是大家与死者一起共席的最后一餐饭。

有消息传来,墓穴已经挖好了,棺材也打造完毕。

入夜,漆黑一片,天上飘着迷朦细雨。族人们在停放滚相拉的地方燃起了几堆熊熊之火,禾杆T放在了一边,绑扎他的5根竹蔑条也已准备好。家人们围成圈儿站着。女人们唱着哀伤的孝歌。人们迅速将武士穿戴的滚相拉用一块黑布严严实实地裹起,而后又用5根竹蔑将滚相拉捆绑在禾杆上,由两个健壮的滚家男人扛着快步疾走,直奔滚家墓地。

族人们则燃起火把尾随其后。苍茫而又邈远的天底下,细碎而又幽深的蚕丛小道上,点点火光辉映,却怎么也穿不透那黝黑的丛林。匆匆忙忙的脚步,前呼后拥着,任由那蜿蜒愈展愈繁复……“唉——唉——”,鬼师高声地哀号、唱颂着古老的祭鬼辞,回应他的,是那只神秘的鸟儿不停地啼叫:“吱——呀——吱——呀——”

族中的女人也紧跟着进入密林深处。她们在静静地等候一天之后,直到这时才被允许进入葬礼的议程。贾扑迷想去,但人们阻止了她。她有些沮丧,这样的话,以后到那边的世界想要见一见滚相拉也得要跟别人打听了。女人们趁夜赶路,滚相拉的老婆也在女人的队伍中间。到了墓地,人们点起香烛,把酒烧纸,与滚相拉做着人间的最后告别。人们做这一切的时候全都静默着,只有鬼师一人始终念念有词。雨稍稍下得大了些,落在草丛中,撒在树叶上,“沙沙”地响成一片……

林中的墓穴长约3米,宽约2.5米,深约2米。人们用一把香稻禾扎成的扫把,将墓穴细致地清扫干净,然后把空着的棺材放进墓穴,而后将棺材盖掀开,一股枫木的清香嫋嫋飘起……

枫树是岜沙苗族的祖先,现在来接她的儿子了。

族人们小心翼翼地将滚相拉放进棺材里。依旧由刚才那两个壮健的小伙将禾杆扛起,众人相帮解下捆绑的细竹蔑条,4人各持裹缚的黑布的四角,平平稳稳地将滚相拉缓缓沉落,沉落。

滚相拉睡得很香,任人们怎样摆弄也不吭一声。伴随他离去的,还有他那杆心爱的猎枪。滚相拉的头朝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这表示他将回到祖先的居地去了。

鬼师为滚相拉的灵魂做了最后的简短仪式,告诫那些孤魂野鬼不要捣乱,请求祖先来牵引他不要迷路。仪式完毕,贾非道大喊一声:“上路喽……”众人齐声附和。紧接着,墓穴被一浪一浪掀起的土迅速掩盖起来。然后人们又在坟头种下一棵小树。

第二天,贾扑迷返回老屋,路经滚相拉的墓地时,她特地折了个道到近前去看了看:昨晚才植下的那棵小树,竟然已经长出了一个鲜嫩的芽苞。贾扑迷老奶奶笑了。毕竟年轻,滚相拉一夜之间就赶到祖先那里了,她要他带的话丈夫很快就会知道的,没准儿过两天就会托话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