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当初是个做乐队的。在外面飘荡了几年乐队也散了,没办法回了家。住在隔壁的一个老头临死前给了他一把钥匙和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然后就咽了气。多年以来林凡只也没见过他有任何的亲人,一个人在外头捡了些垃圾回来然后就关上门不知道在干什么,有时会听见铝罐掉到地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他死了以后才听说以前他也有过妻子儿女的,但后来因为酗酒。一喝醉就发起酒疯,拽着妻子的头使劲往墙上撞去,嘴里念念叨叨地叫着两个别人听不懂的字。后来妻子带着儿女走了,再也没有人回来看过他。他的生活变得越发潦倒不堪。林凡琢磨着兴许过去那里看一看会有什么收获,反正现在也是闲着在家。还要听见四周邻居对他的指指点点。索性坐上车来了棋盘镇。一路的农田在窗上掠去,远处低矮的山上的石头清晰可见。
小末又问了他一些问题,水灵的大眼睁着好奇。林凡说得她乐得笑弯腰。原来外面真的比棋盘镇好了太多了。林凡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如果能够离开这里。你会离开吗?”小末转过头来看着他。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愿意离开棋盘镇的,不然她也不会整夜整夜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舞蹈。但是安如老太太呢?她怎么办?小末侧过脸望着他,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林凡心里烦躁起来,他站起身,道:“为什么?你就愿意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吗?”
小末也站了起来,伸出手碰了碰林凡的脸,不作声。
他笑道:“是因为那个老太太吗?”
小末低下头,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来。她是那么想要离开这里。那个同学嚼着舌根讲的话芒刺般地扎在她心里,一扎就是好几年。
林凡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抚着她的长发。小末又想到了小时候安如老太太梳着她头发的时光。时间就那样缓缓地流过她的年华,一年,五年,十年……他低下头看着她,目光许久都没有移开,她的脸飞了红。
安如老太太看着小末近日来一脸的红光,整日笑吟吟地坐在柜台边,对来店里买东西的人也越发亲热起来,只觉得扎眼,看见她这样心里越发地来气。这笑是那么地叫她觉得讽刺,仿佛进了眼的沙子叫她难以忍受。于是趁着店里没有人的时候走到小末跟前,道:“整天笑个什么。像什么呀。”心里就是觉得堵住什么东西。
“没有,我没有。”小末的脸上红了一阵,温热的粉色附在脸颊。老太太见状莫名的火烧得更旺,提高音量道:“你不说不要以为我就不知道。八成是跟哪个男人鬼混去了。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你这么快就留不住了,要是想嫁你跟我说啊,我也没要绑着你。你竟要背着我去外面找男人。”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看一定是刚来那小子吧。也不知道人家什么底细就往上贴,不要到时候肚子里要是搁了什么藏不住的东西又找不着他人。你就是哭干眼泪也没有人理你。”
小末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说法。眼底的两行泪愣是怎么藏也藏不住,于是便同那下完雨的屋檐上那绞断的线般的雨滴般,滴滴答答地落着,在脸上汇成股,流淌不息。她掩着脸,连辩解也说不出来,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安如老太太也不见止,更加尖厉地说着:“你哭什么。难不成现在就已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叫人看见了不笑话才怪。”小末哭得更凶,捂着耳朵叫着:“够了。够了。你够了。”“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小末好不容易才从喉咙底讲出话,像是被咽到了鱼骨般难受。声音难听得恐怖。她看看眼前的老太太,她养她,她护她。这十几年来,她待她如亲生。她敬她但也厌恶她,她怎么可以这么说。
曾经自己拼了命去保护的现在却要自己不惜一切地来诋毁。安如老太太自己也想不出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骂小末。明明知道就不是这样,可还是止不住就要说尽一切难听的话,还要用最恶毒的口气。就是见不得这样,她不要看见她这样的笑,那笑就是她几十年前的模样,叫她发恶,叫她心寒。她就觉得自己的体内有着成百股的气在蹿动,四下乱撞,怎么出气也不解恨。
她看着她的眼泪,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着,但又是一阵得意。在这样的时刻,小末什么也不是,她不是她从小小心保护的人,不再是她抚着头发的人,她只是一个叫她扎眼的人,坠在她心头沉甸甸地压着,她只能不顾一切地把她抛除,要费尽一切地看见她难过。她心里舒坦了一阵,她就是见不得她快乐。她要看见她的眼泪,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她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一圈一圈地展开。
小末不再出声,扭了头回小阁楼上去,趴在床沿边上,头埋在手臂里,也听不见声音,只是肩膀一颤一颤的,窗外又开始滴滴答答地下着雨,一点一点地打在屋顶上,窗沿上,小末觉得心里也是冷冷的,沉郁得像是这下雨的天。她跑上阁楼的时候听见老太太在身后高声嚷着:“说你两句就跑。对啊,翅膀硬了,仗着有男人为你撑腰,说你几句也不行了。”
她又看见了那个在棋盘镇昏睡过去的夜晚整夜跳舞的男子,旋转着,旋转着,看得她眩晕,双眼也朦胧了,只看到他的四周都是模糊不定的光圈,默默地随着他移动。
过了几日,林凡又照常地来店里买东西。小末见到他时脸色怪怪的,斜眼看了躺在摇椅上的安如老太太。他已猜到了几分,一把拉过小末问:“是不是她说你什么了?”安如老太太正从梦中醒来,看见正在讲着什么的两个人,几日前的气又冲了上来。她快步走到林凡面前,手里的葵扇直直地丢过去,砸到了他脸上,听到一声疼痛的叫声,带着莫名其妙的无辜。“叫你离她远一点你还来干什么?”他低头看见只到自己肩膀高的老太太满脸的皱纹深深地嵌在脸上,似是生长多年的恐怖。他觉得她就是一个充满了气的球鼓胀着鼓胀着,很快就会给所有人汹涌的轰炸,伴着震耳的爆炸声。他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手肘不小心撞上了柜台上的东西,哗啦哗啦掉了一地。
她转了头对着小末骂道:“现在又把人找上门来了。你还真的不知道廉耻啊。这么早就想嫁了是吧。这么快就拉着过来给你撑腰。以为我老了就管不住你了是吧。”说着上前来要拉小末衣襟,被林凡一手挡开。
“怎么。现在我连说你几句也不行了是吧。”老太太的脸突然换了表情,冷笑道,“你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历。要真是好的,也不会大老远地躲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你当人家是真心,可不见得他就是一心一意的。别忘了他可不是棋盘镇的人,过不了几天他就撇下你跑了。”
“你说够了吧。你这个疯子。你自己疯还不够还要别人也跟你一样疯吗?你囚禁了她这么多年就不怕她以后变成你这样的人吗?”他厉声道,但喉咙底还是带上颤音,把小末往身后拉了拉。
他们已经做好准备等着安如老太太那张刀片似的嘴再说出些什么来。他们已经决定了一定要离开这个可怕的老太太。可是四周却静了下来,安如老太太低着头不作声。隔了许久,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疯子?疯子?你说谁是疯子?”最后一句她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如同先前那样尖厉。然后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哪里对她不好了。我这么多年这样费心地保护她的。”她摇着头,竟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声音从声带底部一直传上来,越来越大声,越传越遥远。
“我这么多年白养活你了。竟然跟着一个外人一块儿对付我。我知道了,是看我老了,不中用了,拖累你了。”她越说声音越低,像是挤出来的一样。
余下的两人都被这样的场面吓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只是这么几句话就让尖牙冷酷的安如老太太哭了起来。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地哭着,凉凉地流进小末的脖子,她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脖子。林凡一下子都忘了该做什么,手不知道要摆在哪里,仿佛这是生来多余的东西。
她拉着小末的手,道:“你真的不要我这个奶奶了吗?”皱皱的脸皱纹更是深了几道,脸上的泪水僵持着不肯流走。
她恨了几十年,谁都是个伤。她不愿再让任何人住进她的世界。唯一的安慰便是小末,她离不开她了。她所有的一切都为了她,她不要她受任何的伤,她不要她同自己一样。可是,她说自己是疯子。她觉得自己真就要失去她了,像几十年前失去他一样。她已经没有能力再恨了,就算祈求吧,真的不要再丢下她了。
入夜了,棋盘镇一如往常睡了过去,白天还在议论纷纷的人也不知睡醒几回了。小末轻轻推开安如老太太的门,她想再看一眼这个老太太,她虽然这么骂过她,可是她感激她护着她这么多年。房间里还是拉着厚重的窗帘,紧紧地闭着,外面银白的月光透不进来,里面就是昏昏暗暗的。她看了床上的老太太,碰了碰她的脸,皱纹粗糙地在她指尖流过,是僵硬的老化的皮,深深浅浅的,一道一道的,布满了脸。她握了握她的手,没了肉了单剩下松松垮垮似是要掉下来般的皮。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你这么不开心呢?
听见门被带上的声音后,安如老太太睁开眼,两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穿上鞋踱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月光照了进来。这月光,有几十年没见过了。从阁楼上的那个夜晚,死一般的苍白开始,她的窗帘就一直拉着。她坐到摇椅上,木头的摩擦声吱呀吱呀地缓缓地响着。她伸了手,碰了碰照在手上的月光,想起来几十年前那飘在空气里的酒香。错了吗?她这么些年一直做着的事难不成就真如那外镇的小子说的那样是疯子吗?摇椅的声音咯吱咯吱穿透了棋盘镇整个夜晚。
香烛船
文/颜禾
《最小说》超人气作者
第一届“TN?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全国12强
梦里常出现那艘香烛船,隐藏在杂乱的水塘边上,夜色掩盖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诡秘光芒。就是这样的一艘船,没有任何来龙去脉,却总是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在每一个恐惧的夜晚来临时,悄悄地潜入我的梦里。
我梦里常出现那艘香烛船,它隐藏在杂乱的水塘边上,夜色掩盖着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诡秘光芒。就是这样的一艘船,没有任何来龙去脉,却总是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在每一个恐惧的夜晚来临时,悄悄地潜入我的梦里。
和香烛船一起到来的,还有那张熟悉的面孔,她被潮湿的雾气打湿,剩余一双眼睛,紧紧地抓着飞快流逝的时光。她张着嘴巴,像是要喊出积压在胸腔里的话,可是,除了扭曲的嘴形之外我什么也看不到。
“你知道吗,我们家住了一个女鬼。”祥瑞眨巴着眼睛对我说,他的话吓了我一跳。我环视屋子,除了摆放整齐的家具和光洁如镜的地板之外,屋子里并无任何动静。
祥瑞的家人都出门去了,祥瑞拉着我偷偷到他家,祥瑞说:“我们家有一坛荔枝酒。”祥瑞向我描述了荔枝酒的香醇,光是听他的话,已足够让我垂涎三尺了,我跟着他,偷偷地爬上楼梯,在楼梯拐角的柜子里,祥瑞端出了一个棕色的酒瓮,酒瓮口缠着一圈红色的布料,祥瑞说:“你闻到味道了没?”我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可是,除了灰尘的味道之外我什么也没有闻到。“没有,什么都没有呢。”
祥瑞说:“等等你就知道了。”说完祥瑞揭开酒瓮的盖子,一股奇异的酒香被释放出来,甜而腻的荔枝香,一下子袭击了我们俩的嗅觉。我问祥瑞:“可以喝吗?”祥瑞把手指伸进酒瓮,蘸了酒,拿出来放到自己嘴里,又用舌头舔了一下,贪婪地吮吸着手指头,模样陶醉。“你也尝尝。”祥瑞对我说。
那个下午,我和祥瑞就这样坐在他家的楼梯口,用我们的手指开始畅饮,荔枝酒的度数并不高,沾到舌尖的时候滑腻腻的,令人欲罢不能。后来祥瑞干脆拿了大碗,我们学着侠客们豪饮的姿势,将一整碗酒咕咚咚地倒进了胃里。你可以想象这样的两个小孩,因为不知道酒还存在“后劲”这回事,所以喝到最后脸都红得像烧肉了。我们互相取笑对方,最后竟在打打闹闹中醉了过去,躺在楼梯口好似两尾死去的咸鱼。
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们被人叫醒,酒气还未散去。我俩迷迷糊糊的。刚下了楼,就被祥瑞的母亲推到餐桌旁。祥瑞父亲从背后掐了祥瑞一把,呵斥他:“下次如果再偷喝酒,看我不宰了你。”也许是看到我在,祥瑞父亲的话成了纯粹的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