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看着眼前这男子,好像下一秒钟他就不再属于她了。那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总是那句“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或者是“跟我走吧”。安如听过在镇上歪斜的老榕树下讲故事的老头说的那些关于负心汉的故事,多半都是外出造就的,她怕这个自己整夜等着的人就那么消失。她多么地不甘心。可是,真的要走吗?她伸了伸手臂,碰到白色的帐子,像是罩子一般将她罩在里面,外面的生物近不得身。巡夜人的脸在她眼前晃过,到最后渐渐模糊起来,她甚至记不得他到底是不是长这样的——但是错过了该是会后悔一辈子吧。
小末不时用眼看看摇椅上的安如老太太,平时有人跟她讲这么久话的时候她一定会冲过来啐几句,今天怎么安静得出奇。但老太太似乎没怎么察觉,除了手中的扇子偶尔扇几下,也不往这边瞧。于是又跟林凡聊了起来,人干脆从柜台里钻出来,坐下来,双手交叉地放在桌面上。
后来,安如还是决定跟着巡夜人一起走。她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钱装在一个纸袋里,蹑手蹑脚地趁父母熟睡的时候进了他们的房,把钱放在桌上,怔怔地看着熟睡的两张脸,黑糊糊的房间只听得略不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地上一片寂白。又是迟疑了一阵,但挣扎之后出现的还是巡夜人那张脸。于是她轻轻带上门退了出来。以后,不知会是怎么样。可有巡夜人在身边就是暖的,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的。她一直这么认为。可事实证明并不是什么都是认为就好。
他们逃了出来,在棋盘镇早早睡去的夜。安如关了店门,后院父母房间的灯早已暗了。巡夜人拉着她的手奔逃在夜晚的路面,碎石子路硌着鞋底,跑了许久才停下来。嗅了嗅类似于自由的空气,以为从此便有了自由和幸福。
第二天他们便遇见了棋盘镇的一大群人,他们围了上来把空间越挤越小。安如心里清楚:如果被抓住了,在棋盘镇这样的地方他们下场是很惨的。可是,跟着他她什么都不怕了。手握紧他的手,谁道镇民冲过来的时候他却抽开了手,甩下被围住的安如逃了开去。人群越来越近,他们抓住了她的手,像是群起的兽扑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她觉得人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痛。她叫着他的名字,一声盖过一声。可是他怎么也没有回头,踉踉跄跄地朝前跑去,慌慌张张地把东西掉了一地。
安如被一行人拉着回了棋盘镇,她看着巡夜人消失的背影哭了起来。茶馆老板的儿子举着棍子追了过去。安如希望巡夜人跑快点再快点,不要被抓住了。但是又希望他被抓住,因为她想问他为什么丢开她的手。他怎么可以?她是那么地不愿相信那个人是他。他说过的要好好照顾她的。他说他喜欢她的。他在无数个夜晚坐在她面前喝着酒,那么真切。但眼前的这些也是真切——什么说得好听的都是假的。
安如老太太一下子觉得巡夜人的脸那么清晰,她咬了咬牙,眉头拧成一团。他在骗她。是的,他骗她,骗了那么多年。她丢下手里的葵扇,径直走到林凡跟前,看看在笑的林凡,心里头的恶又涌了上来。两张脸叠在一起。她不能让这个人接近小末,绝对不可以。于是用尖厉的声音骂着:“买点东西你还在这里混这么久干什么。买好了赶快给我走。我们这只卖东西,别以为人也可以随随便便就买走。要买人你上别的地方去。快点给我走。”然后开始动手要把他推出门。
林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意思跟这矮小的老太太计较,于是朝小末使了个眼色就在老太太的骂声里出了门。桌子上刚买的一大袋速食面孤零零地搁置着。他出了门,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杂货店,多年的老店,缺乏修葺,尽管是白天也显得阴森,特别是有那么一个老太太。他不禁想起老太太那张脸,还有她像是疯子一般的语调,尖厉得叫人发寒。她看他的眼神是阴冷的,黑洞洞的想要将他吞噬一般,看得他脊背发凉。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真要把自己给卖了是吧。亏我这几年白养活你了。是没见过男的还是什么,这么不知羞地往上凑。人家还不一定当你是回事呢。赶明儿个被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话越骂越难听。小末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去后院拿东西。这个无理取闹的老太太。
“别以为自己长大了念过几年书就把人看得清楚。我白护了你这么多年了。”老太太坐在桌前略带颤音地说。她心里想:当初拦着不让她去临镇读书是对的。外面的人和事物都是不好的。刚来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几年前小末初中毕了业没再升学。棋盘镇没有高中,只能去远一点的临镇上学。安如老太太立在门口叹着气对小末说不要去了。“我盼着你能够有出息。可是这高中咱就不去了吧。”
小末噙着泪,使劲不让它们掉下来,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点声音:“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读书的。”手里的成绩单攥得更紧,再紧一点再紧一点,像要把它捏进身体里一样。
老太太变了脸:“跟你说过不要去就不要去。这么不听话算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外面真的那么好吗?外面是什么样你知道吗?”她把葵扇重重地丢到地上。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知道。但肯定是不好的。安如老太太心里一直就这么认为。不然为什么巡夜人就没再来带她走。
被抓回来的那天之后,安如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门窗都被关得死死的。她握着拳头把门捶得砰砰直响。第一天她捶着门骂那些把她抓回来的人,骂声一直被隔在后院的小阁楼上。第二天她开始求父母把她放出来,哭声一声盖过一声。第三天她已经没有力气了,靠着门小声地哭,用哀求的语气低低地说要出去。她想起巡夜人的脸于是哭得更加厉害,身边是父母送进来的饭,冷冷的已经变成僵硬的一粒一粒的。当天晚上她听见房门外面有了动静,熟悉的男音小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安如。安如。”她迷迷糊糊地应着。那个声音说:“我很快会回来带你走的。”她正要说着什么,就听见脚步声迅速远去。然后又是另一阵脚步,轻缓地越来越近。
母亲推开门看见坐在地上的她蓬头垢面,脸上还有没有擦去的泪痕,当下便哭了起来。呜呜地抽着肩。她把她搂在怀里,哭着骂她不孝。
一束窄窄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挤进来,照在她的手臂上,荒凉的,惨白的,迅速结成了坚冰,僵了她的全身。光里的灰尘飞扬着,跳跃得兴奋,狂欢到忘记了方向。而她只是任凭着母亲骂。母亲骂着骂着也只剩下了哭。她抚着她的乌发,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那么傻。视线里是那些狂舞的灰尘,没有喜悦没有哀伤,静得像是个谎言。
也许真的只是谎言。她自己都不知道刚才那句“我很快会回来带你走”的话到底是她想象出来的还是真的就是他在门外说的。如果是,那么彼时为什么会扔下她。如果不是那之前的那次一起逃走又要用什么来解释。
安如被放了出来后,棋盘镇的人都当她是不洁的人,甚至当她是疯子。他们听见她整夜在小阁楼上哭喊咒骂哀求,在静了的夜里尖厉刺耳。棋盘镇上搬着椅子聊天的老人对着她指指点点,眼神鄙夷。那些曾经偷偷看着她的男子都把目光扭向了别处,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尽管他们看不起她,尽管她父母也骂她,但她都不在乎了。巡夜人说会回来的。于是她日日夜夜地等。
茶馆老板的儿子已经结了婚,娶的是镇上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害羞的笑吟吟的。茶馆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大声招呼经过的人进去喝喜酒。那天整个小镇都沸腾着,所有的人都跑去看新娘子。安如听着人声的远去心里落了空,被时间落上了细细的灰尘。她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巡夜人的消息。她绝望了。他该不会再回来的了。
十年后她不再等着但性情变得古怪,留着长指甲,声音尖厉,叉着腰跟对面的老板娘吵架。尖酸刻薄的话迸到了老远。听见的人都摇摇头,没人愿意来劝架。因为这个长指甲的女人会连带着你的全家一并骂了进去。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她搬出小椅子坐在门口,扯过一片叶子用尖利的指甲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背书包的小孩子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女人。她斜起眼直勾勾地看着小孩说:“看什么看。我把你连着这叶子一并撕了。”话毕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她用剪刀把它修得尖尖的,又指了指地上被撕下的叶子,满地惨淡。小孩带着哭腔跑了去,嘴里含糊地叫着妈妈。安如看着小孩的书包笑了起来,许久都没停下来。
“可你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啊。”小末哭着闹着。
安如老太太一个快步上前朝她脸上重重掴了一记耳光,狠狠骂道:“我说了不准就是不准。”然后便迈着步子走了。安如老太太年纪虽大,但走起路来却异常利索。一下子的工夫就进了后院。小末被打得蒙了,连疼也不知道。
但她后来想也许是老太太已经七旬年纪,要供她读书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一时情急才会这样大发雷霆的。而且年纪大了没个人在身边照顾着也不行。于是小末后来还是留了下来。杂货店门口的牌子被风一吹便啦啦地响着,往各个方向乱拍。
小末觉得这个老太太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前几个月茶馆那边有人结了婚,她突然把她拉到跟前,一脸认真地说以后一定给小末找个比那个更好的人家,但看见人跟自己搭话就会跑过来把人骂跑。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同班的同学欺负,他们揪着她背带裙的灰色带子笑她没有人爱。她用手背擦着眼泪回家,安如老太太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紧紧地搂着。她拉着她的手到学校指着那群小孩的脸骂着:“就你们有父母是吧。没父母怎么了,就不是人吗?你们父母济事又怎么会生出你们这些倒霉鬼,净在这里欺负别人。趁早回家去叫你爸妈疼着捧着去。再敢这样我把你们都当叶子撕了去。就只会欺负我们孤儿寡老的。我们就这么被你们看不起。”
然后就搂着小末哭了起来:“这么多年我拉扯你长大。以为照顾你好了就好,谁知道还是被人瞧低了去。我苦命的孩子啊。这几年我还在就已经这样被人欺负了。以后要是我进了土你可怎么办啊。还不如趁早随我去了免得以后被人当泥巴踩。”哭声越来越大。
“我怎么知道,还是会被别人嫌弃,以为会好的,就还是被别人抛弃了。这么多年了。你放心,奶奶不会不要你。我绝对不会的。”小末感到老太太凉凉的眼泪流进她的脖子里,湿湿嗒嗒地一直往下渗。她把自己搂得得更紧,就好像下一秒钟就会消失。
一旁的老师手拍着老太太的肩膀,一脸尴尬地说:“您说得太严重了。小末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我们都挺喜欢她的。”
老太太伸出树枝一般的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又哭了起来:“喜欢有什么用。优秀有什么用。说了还不是一样。到最后都是一样的。说不要就不要了。”谁也没听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学校里的老师、校长在一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劝着别哭了,许久才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的脸还是湿湿的一片。那天是小末见过老太太眼泪最多的一天,就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都一次性哭掉一样。之后或者之前她都没见过老太太脸上的眼泪。
打小她就怕自己被人欺负,一有什么事便会跳出来给自己讨说法。就是有的时候双方都有错也要为自己辩解,就怕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爱的孩子。她感激她,可是这几年怎么就越发奇怪了。嘴巴像是装了刀子,四下地割着伤着人。
小末找了个理由出了门。林凡在离杂货店较远的地方等着她。两个人并肩走着。林凡笑了一下:“从来都没跟你一并走着。”小末也笑了笑。
“你奶奶…”林凡开了口又止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外人她都这样子。但从小她就很疼我。就怕我会受一点委屈。”
他停了许久,才缓缓道:“噢。可是她这样也有点太不通情理了吧。哪有讲几句话都不行的。”林凡还想着前几天被骂的情境。不明白中国怎么还有这么没开化的人存在。
“不提这个了。找我有什么事啊?”
“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在店里你奶奶又……”
他停了下来,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孩子。她是个多么精致的小人儿,但是又跟着那么一个恐怖的老太太。不,是疯子,一个真真正正的疯子。他突然问了一句:“跟她一起生活,很辛苦吧。”
小末咬了咬唇,垂下眼。是啊,在她的阴晴不定里生活,心总是受折磨的,还有,那无穷无尽的孤独——她不要她同别人讲话——可是她还是感激她的。这么多年的养育。于是她摇了摇头,说:“不会。”
七月的阳光从宽大的绿色叶子交叠的缝隙里照下来,两个人的脸都亮亮的。林凡轻轻拉了小末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沿着跟杂货店相反的方向。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像之前那样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