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记事
文/刘洲 图/刘洲
《最小说》超人气作者
第一届“TN?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全国36强
壹
有这么一座城,自古以来就没什么特点,因此也没有留下什么旷世的名字,若硬要找个特点,那便是它的小。
城真的是很小的城,城里住着的都是一些平凡的人。
这座小城位于贵黔交界处,四周都是山,将城里的人围了起来,以前这城里只有些许人,近年来陆续迁进些周边的人家,小城也就开始变得热闹了起来。书店、饭店等陆续建了起来,俨然大城市的缩型。
大城市有的东西,小城都有,由于城小,大家照面打得多了,在街上碰见了人,大抵都叫得出名字。因此往往走过一条街要打个五六次招呼,城里的人不喜生,因此见着谈得来,走得多的人家,都喜欢认个亲戚,只要姓一样了,又或者父辈或几辈以前都是从一个村子迁过来的老乡,都要认亲。大人们让小孩子叫着叔叔伯伯,也不去细究辈分排行和血缘亲远,小孩子为着新年可以讨得多几个红包,也都欢喜地叫,大家来来往往,互相熟络,这样的亲密感着实让人感到温暖。那些出去挣钱的年轻人,也因此无论如何过年都是要回来的,不为别的,只为把那一年在外忍受的冷漠和艰辛在一个冬天补回来。
小城里的人大都把日子在安分中度过,他们过着父辈们安排的生活,又忙碌地在日子中将自己孩子的生活安排好。屠夫的儿子是屠夫,先生的孩子是先生,这实在就是小城里住的人的准则,各行业的人,承接了老辈儿的手艺,自家生意都干得风生水起。外面的事他们素不关心,只专心把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打理好。
但这城里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顺心,比如张发匠家,虽说理发实在不能算什么独揽的活。但这个城里就他唯一一个理发匠,他也不知道自己家当了几代理发师。只记得小的时候就在父亲的旁边看父亲给别人理发,这不是什么难学的技术活,但也需要时间和经验的沉淀。父亲走后他自然接了家里的衣钵,一干就是30年,如今看着自己老了,一心想将这祖上的基业传下去,无奈连生三个都是女娃,当时可想有谁见过哪个理发师是女的。铁匠在第三个女儿出生时已近50岁,虽然心想得个男娃子接手自己的衣钵,但毕竟女儿也是自己的心头肉,理发师担心自己百年以后再无人照料幼女,已早早就为两个大女儿找好了人家,自己妻子在给二女儿找好婆家后没几天就生病去了,照说自己也无什么牵挂了,唯独小女儿由于年岁太小,是为他最揪心的一块肉。
他常说:“幺幺,等爹爹走后你可怎办好。”
这个幺幺于是眨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父亲的担心,但见父亲那饱经沧桑逐渐衰老的脸,也隐约看到了些什么,她于是说:“爹爹,你不要恼,英儿以后也和你一样,给人剪头。”
每当此时,他就哈哈地笑,里面的无奈和开心都不为人知,虽然他并没有把英儿的说法当真,但也不想自己的手艺就这样无故消失,于是有意无意地教着小女儿,他没有别的想法,就单纯地想着有个人以后记着自己这一辈子做过些什么,也就不算白活。英儿聪明至极,手艺的事只要上手几次就做得非常顺,没有几年,她便可以出师了,每每如此,这老人就望着自己的女儿叹息,若是个男孩子该多好。
张发匠随后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身体跟不上这些灵巧的动作,给人剪头,站不了几时腰就软了,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屁大点病不当回事,现在小小的一个感冒就足以将他击垮。他很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但想到自己的一辈子没欠过别个什么也没给自己的父亲抹黑,便觉得即使自己随时去了也有脸去见先烈。但他唯一不放心自己的小女儿,以前觉得她小没想到给她找个婆家,没想到时间一拖就晚了,他怕自己走后她一个姑娘家被人欺负,于是便开始张罗着将幺幺嫁出去,可是天不尽遂人意,他还没来得及将最后一个女儿嫁出去,就在自家堂屋跌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不重,却没有预兆地要了他的命。人有的时候就这样,自己还浑然不知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走得太急,没留下个什么交代,几个女儿重新聚了一场,哭了几天,城里该来的人都来了,谁头上的事没在他手里动过?大家安慰一番,看着几个哭得伤心的女孩子,叹息着也去了,再伤心也有散场的时候,大女儿二女儿无法忍受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孤寂感,知道自己的大家散了,也就早早地回了去守着自己的小家。小女儿一个人哭得伤心,处理好了老人的事后,想起自己以后没了依靠,忍不住又要常常哭起来。
姐姐们知道父亲的意思,每每劝着,英儿,英儿,早点把自己嫁了吧,女孩子最后都是要有个好的归属的。
她推脱说父亲才走,想守孝几年,没有遵着姐姐们的意思,却渐渐拿起了父亲的剪子,开始城里的人都觉得惊奇,没有人想去她那里剪发。但毕竟也不是自己能剪得好,头发长长了,自然得剪,城里也没其他理发师,于是最开始妇女便把小孩子拿到她那里去试手艺,发现这女孩子剪得不比他的爹爹差,于是又把自己的男人送去剪头,在得到了双重保障后,自己也开始信任起她。逐渐地,张发匠的衣钵又被人捡了起来,虽说当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减头发让城里的人多少有点别扭,然而渐渐地人们也习惯了,再说这个小城里也再也找不出其他理发师傅了。
她就这样剪了几年头发,也没对自己的大事有个着落,有好事者想给她做个媒人,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开始的时候,城里的妇女们还在坚持,都认为自己能帮她寻找到好的归属,但渐渐地也放弃了,何况她们需要她守着理发店,自己的事忙起来,也没有人会一直将她的事上心。
贰
我出生在这个小城,听父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下了三天的雪停了,他和母亲两个人半夜连忙赶到卫生所。由于太急,他在路上丢了钱包都没来得及捡,爸说我从小就闹腾,来这个世界前还这么不安分,尽管如此,最后还是在午夜两点零三分好不容易安分地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我在这个小城出生长大,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确很小,却在我的记忆里有那么多的可能性,门前的老槐树下,大院里,修车场,都是孩子们的天堂。
按照城里的习俗,孩子满月,要剃第一次头,大人们把这看得很重要,认为剃了头,人就和前世的联系断了。因此在家家的孩子剃头前,大人们都要趁满月酒拜拜祖先拜拜各路神仙,然后请手艺高超的师傅来剃头,而我出生那一年张发匠已经去了好几年,虽说他家幺幺手艺不错,但剃满月头还是从来没有过的,因此家里特别包了红包请了邻城里的老师傅来剪头。谁知道这老师傅人一老就爱贪杯,全然忘了自己要在这里做甚的,等拿刀的时候已经摇摇晃晃了,听我爸说我小的时候特有灵性,看见他一靠近我我就大哭,这样大人们正好也有了台阶可以给老师傅下,就对他说:“您看,孩子对您认生了,您啊,酒喝太多,世间气太重,您老好好休息吧,这样的事不急。”他也不客气,拿了红包顺势醉倒,眼看选好的时辰已近,一时再找不到其他师傅,大家只好帮着说把张家幺幺喊过来,我爸一看也没其他办法了,只好去找这个年轻姑娘过来在我头上动刀。
听说当时给我剃头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紧张得不得了,这个姑娘自己也是大气也不敢出,其实小孩的头发哪有那么多,几下就剃好了,虽说张家幺幺的手抖了几下,看得人揪心,但最终还是剃得很完满。她一剃完,大家就拿出了准备好的鞭炮开始放了起来,然后小心地找到剪下来的每一根头发,放到准备好的盒子里,在鞭炮声中将盒子升到屋梁上,寓意小孩越长越高,中途不要停下来,听说这个盒子每个人都有一个,谁若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尽了,就要把盒子和着下到土里去一起烂掉。
张家幺幺其实不叫幺幺,只是张发匠在大家面前喊她幺幺惯了,因此比她辈分大的就跟着这么喊她,但作为后辈的我们是万万不能这么喊的,但我小时侯不知道她姓张名英,只知道大人教我喊她英姨,我也就跟着喊了起来,由于她是第一个给我剪头的人。按照习惯,我在三岁以前所有的头发都要经她手,一来二去,她就和我们家很熟了,即使我一直到读小学初中我的头发也一直是她剪,不过,这是后话。
叁
若去回忆这座城,记忆里永远少不了一个人——三子。
三子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我们在各自长大以前几乎形影不离,他要小我几岁,我们是隔街的邻居。我所在的居民房和他所在的居民房只被一条贯穿全城的马路隔断,虽说是马路,其实与人行道无异。因为本就无车行驶,城是如此小,机动车根本就用不着,人们出门串门都是步行,实在提个东西不太爱走的就会搭人力车,人力车很便宜,五毛钱跑全城,因此也没谁花心思去花些多余的钱买汽油来开机动车,而且那个年代机动车是很稀奇的玩意儿,没几个人见得有,所以门前的公路成了我们玩耍的场所。一般是上完学做完作业,七八点种的光景,我就在窗口喊一声:“三子。”那边应一声,然后两个小人就在马路上开始乱蹦乱蹿了。几年下来,我们总能找到好玩的事,蹲在地上玩弹珠,玩可以用手拍翻过来的卡片,捉迷藏。那个时候路旁的灯光总是黄黄的,不亮,却给人很温暖的感觉,灯的位置在我寝室外面,因此我的房间彻夜都是这种淡黄的灯光,它让人睡得非常安稳,也造成了我现在在漆黑一片的地方无法入睡的坏毛病。
三子没有爸爸,应该说之前我没有见到过他的爸爸,但我能根据他的样子想到他爸爸的样子。他与我们是如此不同,也正因为他的不同,让他在成长过程中遭受了些嘲笑和排挤。
三子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这注定了他和我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初次见到三子,是在英姨的理发店里,英姨的理发店在当时算是非常摩登的了,有一个大大的摸起来既像石头又像陶瓷的椅子,垫子是上好的皮子蒙成的,剃头的工具是父亲给她留下来的,好像剪多了头发有了灵性,英姨拿着它在头上过一下,头发就哗啦啦地掉了下来。除此之外就是洗头发的槽子,用上好的白瓷砖铺成和一个我怎么也爬不上去的木椅子(因为太高了),英姨很爱干净,虽说是理发店,但平时店里见不着一丝发丝,墙上贴着画,画上有很多好看的小人,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个年代当红的歌星,店里还有台那个年头很流行的二阳牌收音机,总是放着些当时很流行的歌。英姨不剪头发时就坐在门口和别人聊天,店的门口是人行道,每天人来人往,见了认识的,准会低着头打声招呼。到了出太阳的时候,她还会把垫子拿出来铺在小木凳上晒晒。
开始三子并不在英姨的理发店里,直到我在那里剪了很多年头发以后才看见他。但我已有听闻,有一年英姨的理发店大半年没有开,听大人们的谈话,她是有了小人了,小人在她身体里作怪,她便什么也做不成了,直到小人离开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她的一块宝贝。
我老早就想看这宝贝像个什么样子,听说他与我们有很多不同,但大人们没有多谈这件事,当英姨重新开了店拿了剪子,每个人都还是和以前一样去她店里剪头发,除了几个年老的妇人也没人问过她,每当她们问起她,她就笑,然后说:他是个好人,但已经走了。这些老妇人就叹叹气,算是为她的悲剧和自己没打探到消息的失落都表示一些遗憾。
从此英姨的终身大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姐姐们说,这是她自己选的我们也就不再掺和,因此也没再给她介绍对象,再有好事者要给英姨介绍丈夫的,她便推脱孩子还小,拒绝了这事。
我也问过三子,三子,你父亲是哪个?他便眨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半天不说话,每到这个时候一起的其他孩子就哄笑着说他爸爸是八国联军,是洋鬼子,本以为他会生气会哭,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些话。他攥紧拳头,在头上方四处乱挥,大声地说:“我妈说了,我爸哪天回来了,打死你们这些狗日的,我爸比你们爸爸块头要大,叫你们这些小鸡崽乱说话!”
孩子们才不怕他说的那些话,哄笑着走了,只留得我一个陪着他,因此他很自然地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
英姨还是每天拿着她的剪子无论有没有人来剪头发,都尽心地守护着她的理发店,我和三子也在嬉戏中一天一天长大。
三子越来越不像我们,长着一张异族人的面孔,并且长得比同辈的孩子更高更壮,到了我们17岁的时候,他已棱角分明且带有几分邪气,在一群还留着稀疏小胡子的男孩子中间他显得非常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