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善良的眉眼,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这不像是现实,更像是一个绚烂和谐的梦。
“云华阿姨,宁姐都有爸爸,子琪为什么没有呢?”子琪稚嫩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是啊,子琪怎么办,要我抛下她跟郑叔叔回家,我是如何也无法做到的。
云华阿姨皱了皱眉,又扫了眼手表上的指针,接着对子琪说:“小琪,领养你的阿姨可能有事情不能来接你,云华阿姨送你过去好吗?”
子琪轻轻地点头,但我知道,她毕竟还是失望的,因为与我相比,她是更需要照顾的那种孩子,她害怕孤独,这会让她闻到被抛弃的味道。
在云华阿姨牵着子琪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即将与子琪分开的事实,即刻便控制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我唤她,发现她亦泪眼蒙眬,但始终没有落下眼泪。她过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宁姐,没事的,我们不会失去联系的,会经常见面的,你不要哭。”
我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音节,但我相信,我想要对子琪说的,她都会明白。
到这里,我与子琪在云华阿姨的安排下真正地展开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虽然生活总是不尽完美。
我跟郑叔叔回家后,不多时便改口喊他“爸爸”,每当他听到这样的称呼时,总是露出欣慰的表情,我猜他大概非常盼望有个孩子围绕身侧,我的出现恰好完成了他长久以来不能实现的夙愿。
爸爸对我很好,不仅将我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还安排我去附近的公立小学念书。可是这一切都令妈妈非常恼怒,她从来不承认我是郑家收养的女儿,在我喊她“妈妈”的时候,她只会扯着尖细的嗓子嚷嚷——
“谁是你妈啊!你这麻烦精!”
最初我非常受不了她这种模样,然而我逐渐明白了爸爸在家中的难处,于是学会了忍让和沉默,我总是强迫自己在家中事事尽心,力求不让爸爸面临尴尬的局面,如此妈妈渐渐疲于与我较劲,只是偶尔埋怨爸爸擅作主张地带我回来,暗地里认为我是全无贡献的“赔钱货”,全因她一直都想要个儿子。
我在平静生活的同时,总是想象子琪如今的光景,我希望她比我幸运,能够生活在一个和谐的小家庭中渐渐长大成人。
爸爸邀请云华阿姨来家里做客,一来为了感谢云华阿姨将我带给他;二来也想让我与云华阿姨说说话,不至于觉得孤单。
吃饭期间他们聊了很多,大都是多年前的往事,我无心参与大人的交谈,便大口大口地扒饭,但当我听到“子琪”这两个字时,立刻就停止了当下的所有动作。算起来,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听到关于子琪的所有了。
从云华阿姨口中,我得知子琪如今去了这里的一家孤儿院,因为收养她的家庭发现她的身体非常不济,经常出状况,三天两头跑医院。那家人本也不是大富大贵之辈,无奈之下只得将子琪转送到孤儿院,交给国家抚养。
……
云华阿姨离开家里之前,叹了口气,对我说:“小宁,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有时间我们去看看小琪。”
我说好,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我感觉我像是独自承蒙了上天给予的福气,而子琪却要默默忍受生活所带来的重压,我并没有做到与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晚爸爸坐在我的床边安静地看着我入眠,我想他明白我心里所有的矛盾和苦楚,因为他真的非常爱我。
我在上学的期间,一直比普通孩子用功,一者是因为我本就没接受过教育,基础可谓是十分薄弱;再者我深知这样的机会有多么地来之不易,凝聚了爸爸多少苦心,所以我必须花一百二十个心去珍惜所拥有的一切。
我常常乘公车去孤儿院看子琪,有时也会与云华阿姨同去,她似乎过得挺好,脸色渐渐红润,也开始在国家的扶持下接受初级教育。她是聪慧的孩子,接受知识的速度非常迅速,因此学习成绩尚算不错。
我们因为接触了更多东西而产生出源源不断的话题,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幼稚,总是说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如今聊的更多的是平稳推进的将来。
我说——我们会一起读初中,然后是高中,最后要考同一所大学。
子琪便“哧哧”地笑,她说:“宁姐,那得有机会上大学吧,不是人人都可以的。”
我争辩道:“只要我们愿意,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看着我,眼中流泻出流光溢彩的神往,仿佛看到了无限绵长的未来。
在勾勒好完美蓝图之后,我与子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更加努力地学习,从中等水平逐渐变成了班上成绩顶尖的学生,貌似平静稳健地正向着梦想跨越,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我的无心之失打破了。
我记得当时刚参加完中考,我与云华阿姨约好一起去孤儿院找子琪庆祝。我们跟院长借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准备在那里小叙,顺便帮子琪筹谋接下来的花销。
我告诉子琪爸爸因为我优异的考试成绩而感到非常骄傲,并送给我一只精美的手表当做奖励,我并没有想过这样会让子琪觉得难堪,只想单纯地想要向她表达我心底的幸福。然而我忘了,子琪是比我更加优秀的孩子,只是她没有爸爸,更没有来自父母的哪怕一点点馈赠。
子琪并没有刻意掩饰对我的羡慕,笑着感叹:“宁姐,其实我很羡慕你,因为你的精神世界很饱满,但我现在也挺满足,可能唯一觉得遗憾的,便是始终得不到关于父母的消息吧。”
云华阿姨的眼中明显闪烁着不安的情愫,随即放下筷子,说屋里闷,要出去透透气。
我感到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冲击着柔弱的心脏,于是跟子琪谎称小解,便跟了出去。
云华阿姨站在房间外面的阳台上,即使头发被夏夜的微风吹得有些蓬乱,也无心打理,只是静静地盯着远处的霓虹一言不发。
我喊她,她便转头,眼角还挂着来不及擦去的晶莹泪花。
“云华阿姨,你怎么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迅速抹掉残留的泪痕,摇摇头,似乎不打算告诉我其中的缘由。
我猜云华阿姨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东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必须将其释放出来,才能真正快乐。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
“云华阿姨,其实你不必觉得有负担,你心里的事情可以跟小宁说的,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或许没想到我会与她展开如此深沉的对谈,如同忘年之交。在稍微震惊之后,便慢慢启齿——
“唉,小宁,你不知道,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已经足足三年了,当初我答应帮你们打听亲生父母的消息,我确实也照做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我千辛万苦找到的真相原来是这么残忍。
“三年前我从一位旧识那里打探到小琪父母的事情,原来他们是已经处决的犯人,因为涉嫌贩毒而遭到制裁。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小琪才会变成流浪的孩子。
“小宁,你也知道小琪在父母的身上投放了多大的希望,我不能让她承受如此巨大的失望。”
我在听完云华阿姨所讲的事实后,顿时变得哑口无言,我不敢想象子琪得知后会有多大反应,我只知道当理想在现实的打击下无情坍塌的时候,会带来多大的伤害。
“云华阿姨,无论如何,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子琪知道,我们必须守口如瓶。”此刻除了这件事,我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不用保密了,我都听到了。”
从身后传来凛冽的声音,我跟云华阿姨一起回头,子琪阴冷的脸便跃入了我的眼帘。她似乎在笑,但嘴唇僵硬,神情显得异常恐怖。
我本想解释,不料子琪匆匆地便跑了出去,任凭我们喊破喉咙,也不曾回头。她的身影在路灯的修饰下变得模糊扭曲,像是渐渐地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中,显得无限苍凉。
我和云华阿姨分头四处寻找,却始终寻不到子琪的踪迹,我想她大概想找个秘密的地方好好静一静,不愿我们打扰,于是选择一声不吭地逃遁。
再见到子琪已是半月之后,在这之前,我试图去孤儿院以及周围的各种场所找她,可是都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没有人在那夜之后瞥见她的身影。
子琪穿着短至大腿根部的裙子,似乎着了少许妆,她跟我打招呼,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妖娆声音——
“宁姐,这是我男朋友,帅吧?”她向我介绍身旁高大的男孩,笑容灿烂得让我感觉陌生。
我说子琪,我们谈谈。
我拉着她甩掉男孩,寻了个僻静角落想与她促膝长谈,我根本不愿看到子琪如今的模样,她像是在短短时间内就苍老了,鬓角都沾上了妖冶的风尘,我觉得她大概是疯了。
我抓着她的手腕问:“你这段时间去哪了?你知不知道我跟云华阿姨有多担心你!”
子琪挣开我的钳制,冷笑道:“你们是我什么人?用不着那么关心我。”
我气急,所谓的理智宽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不能容忍子琪亵渎云华阿姨对她的爱,那是弥足珍贵的东西,而子琪竟然那么轻易地就将其拒之门外了。于是我忍不住朝她吼——
“汪子琪!你不能这样,云华阿姨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伯父伯母的事她瞒着你是不对,可是她就是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才选择一个人承担下来!面对你父母是毒犯这种事实,她的痛苦并不比你少!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依靠大人的扶持了,所以你的父母是谁,是做什么的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得你需要挥霍掉这么多年来云华阿姨投入在你身上的所有感情……”
子琪看着我,眼神顿时变得分外凄楚,像是被撕裂的洋娃娃,浑身上下透露出颓败的气味。她蹲在地上,用微弱的声音说:“宁姐,你不会明白我对父母抱有多大的期待,我甚至已经想好了要以何种姿态与他们重逢,哪怕要我等到经年之后,我想只要我攥着这个念头,我就不是孤身一人。可是这一切原来都是我的一相情愿,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只要我永不放弃,我就可以战胜天,不过我好像错了,原来人在现实面前,脆弱得简直可笑。
“宁姐,我曾经说过非常羡慕你,其实并不是因为你有疼你的爸爸,而是我始终无法如你一般懂得知足,你天生如此,而我却有很多欲求。我想见到我的父母;我想有个真正的家;我想做那种高高在上的公主;我很讨厌被人看不起的滋味;我想要变得强大……如此就注定了,我就是无法获得简单的快乐。
“你不是我,所以你永远体会不到,当我听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时那种兵临城下的绝望。”
我还可以说什么呢,如今那些铿锵有力的诘责都成了苍白无力的说辞,卑微得就像一片羽毛。我从来没有花时间去深刻了解子琪的内心,也许她心里其实一直都藏了一头猛兽,只是那低沉的咆哮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那次谈话成了我跟子琪之间一道坚实的屏障,致使我们的会面变得愈来愈短暂,我常常为此事神伤,但是却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我想我失去了一些对我来说十分金贵的东西。
妈妈最近总是借故跟爸爸争吵不休,全因我的读书问题。她认为我是捡来的女儿,保证三餐已是极限,根本没有必要为我支付昂贵的学费;而爸爸这次却异常坚决,非要我继续学业。如此长久的分庭抗礼,自然搞得家无宁日。我亦试图放弃读书的念想,不愿让爸爸承受莫大的压力,可是爸爸却总是忽略我自己的意思,依旧固执己见。到最后,我被送到临城的寄宿制学校,一来可以让我继续读书;二来也让妈妈图个“眼不见为净”,减少因为我而引起的不必要争端。
我还记得爸爸送我坐火车的那个清晨,他亲手做了小笼包,嘱咐我带在路上充饥。行李放好后,他便开始透过窗子向我交代许多琐碎的事情,譬如与同学的交往之道,或者怎样保护自身安全。这样一直到乘务员催促他离开,他才转过身向站台外面走。可是走到一半,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强行塞给我,让我留着傍身。我拗不过他,只得小心翼翼地攥在手中。
火车汽笛响了起来,在缓缓退后的人群中,爸爸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并且也如我一般,流着炽热的泪。
陌生的环境下总是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可是我在这所偏僻的学校中,并没有看到子琪,我想她大概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连同梦想也一起磨灭了。而我在读书的过程中,总是向云华阿姨打听子琪的下落,听说她并没有念高中,之后因为不愿意继续留在孤儿院,一个人远走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离开了这里,直到无意间翻看相簿时,从朋友阿标那里得知曾在A城的声色场所见过她,浓妆艳抹,与很多财大气粗的男人纠缠不清,之后便不知所踪了。
那一年,若我没有算错,子琪应当刚满20岁。
故事写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我与子琪终是展开了迥然不同的旅途。或许正如她当年所说,我与她,毕竟生性不同,差异太大,注定所得有异,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失去了一生中再也握不住的时光。
考研结束后,我回家看望家人,当然我这里所指的家人依旧是当年的郑叔叔。云华阿姨费尽周折,最终也没能帮我寻到亲生父母,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回望已经过去的二十五年,我经历了那么多辛酸与痛苦,可是我深知,上天赠与我的东西需要我花一辈子时间来慢慢偿还,而这一辈子究竟有多长,或许只有上天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