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的情绪稍稍平复的时候,我接到了他母亲打来的电话,我不清楚我从何而来的勇气按下接听键,总之就是按下了,而电话另一头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了往日那么充足的尖锐,反而多了一份悲凉,她说:“哲,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一句话,一句话我都嫌多,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们家的小言?!你毒害了他的前途,他的前途原本一片光明,就是因为你,才会让他被人耻笑。你也让我家蒙羞!可是,我打电话不是跟你说这些,小言现在绝食,他说要见你,不见到你就绝食!”后来,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哲,如果你还有廉耻,你还有良心,你就见下他,把该说的都跟他说清楚,别阻碍他了,行不……”
挂了电话后,便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再次见到李言,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们约好八点在华河桥见面,而他早早就出现在那边,桥灯打在他的身上,憔悴跟疲倦如繁密的藤蔓一般显而易见地爬满了面容,仔细一看,还有多天没有修理的青色胡碴,刺眼地嵌在他瘦了一圈的脸上。
他“嘿嘿”地笑了笑,装作轻松地打招呼:“好久不见。”然后他用眼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瘦了!”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站在距离他五步远的位置,用郑重的口气对他说:“李言,你别跟自己过不去玩绝食,你以为这样就能起到什么作用吗?我们……我们,就跟你妈说的那样,断了吧。”
他睁大了眼睛,慌张地走上来:“是不是我妈又跟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别理她!肖哲,你甭管他们的胡言乱语,你只要听我的就行,我会说服我妈……”
“不是!”我狠狠地打断他,“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明白了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我只是看清了现实。我们是不可能的,况且,我跟你,也只是贪新鲜,玩玩而已!”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他有过那种眼神,什么都掺杂进去,像是要将我的灵魂穿透。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肖哲,你真狠。”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我也知道,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对我。
——他为了留念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而特意去学习摄影;他为了你喜欢的一件小饰品而不惜连夜跑到外省去买回来;他为了跟你一起看流星而在寒冷的冬夜跑到你家来接你;他朝你挥手的模样;他对你微笑的模样;他比你高几厘米的身影;他喜欢拍你的额头骂你“笨”;他不喜欢你喝酒,但你每次喝醉了都是他照顾你;他每次都叮嘱你要按时吃饭,因为你有胃病;他跟你约好一起考上好大学,远走高飞;他每次喊你“肖哲”,眼里都是满满的深情。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他以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你的出现,再也与你无关。
2007年的夏末。一场台风过去,窗台外面一片狼藉,空气里还残留着台风特有的气息。我家也因为台风的席卷而不得不延迟搬家的日子。由于我考上了杭州的一所大学,母亲放心不下,便决定跟我一齐过去,于是索性搬家。在收拾卧室的时候,我在书柜角落里挖出一张光碟。封面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是几年前李言送我的生日礼物,由于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看到里边的内容。而李言在那次跟我会面之后,就断绝了往来,我只知道他高考考得相当不错,具体报了哪所学校我不清楚,那一年,他们就搬家了,然后就杳无音信。
我把光碟放进播放机。我想看看,在我的有生之年,李言还在我的生命留下丝毫痕迹。
电视荧屏一开始全是无数飘动的雪花,“咔——”一声之后,李言的样子就出现在镜头里面。届时刚好是夏天,他剪了个清爽的平头,他“嘿嘿”傻笑了两下,然后摸了摸头,吞吐了很久,才开始讲话:“肖哲,生日快乐!这是我第一次制作光盘,就把它送给你吧。虽然我们并没有在一起很长时间,也没经历过什么,但……我相信我们的路还很长,所以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咬紧牙关走下去。相信我!我……我……”他顿了顿,隔了好久,“我……嘿嘿,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就好……”
生活,类似于一种固体胶,它粘贴住了大多数人的命运,你无法从中抽离,那只能逆来顺受般接受它此起彼伏的冰冷与僵硬,那是现实。如果你要挣脱它的束缚,告别枷锁,那么,你只有一个命运,就是被大多数人抛弃。那是宿命。
“记忆里的你在我耳边细语,说前方的路还很漫长,所以你甘愿用上一辈子。你紧牵着我的手,说要一起走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
爱与痛的边缘
文/吕岑 图/吕岑
《最小说》超人气作者
第一届“TN?文学之新”全国新人选拔赛全国36强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没有交会的轨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会,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前不久,我去书局置办考研资料时,很偶然地在角落里拾获了一本封面极其简朴的书册, 然而真正吸引我的并非书中考究的文字,而是扉页上那个淡如素菊的女人——
汪子琪的脸上锋芒尽失,平易和善,全然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倔犟得不知退让的女子。不过,纵使她如何改变,如何收敛,我还是立刻便认出她来。
她是我很多时候都在怀想的故人,只是我的故人在经年之前便已绝尘而去了。
我翻开书册,终于得见汪子琪如今生活的世界,我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带着复杂的感怀,我毕竟错过了她人生中最为跌宕的时光,如今能够拾捡的不过是被岁月雾化的残段子而已。
她写——我未曾后悔,并非坚韧顽执,不谙世事。只是那么多的“假如”,我已无心回望。
我想起多年前景城终日不败的日光,想起高速公路旁冰冷的铁栅栏,想起在人群中川流而下的暗淡岁月。
十六年前
我从救助站回到车棚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墨黑。如往常一般,用味同嚼蜡的土馒头勉强填饱肚子后,我便试图忽略掉穿棚而过的寒风,强行进入浅眠。可是刚躺下一阵,便听到从车棚的另一个角落所传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本是胆小的孩子,自然不敢动弹,假装酣睡,实则手心里攥满了涔涔的冷汗。
来自另一头的响动越来越明显,似乎有向我逼近的趋势。我已被吓得紧闭双眼,脊椎僵直,直到肩膀被温热的物体所触碰,我才惊觉原来之前不是虚无的错觉,那“响动”竟真的与我为邻了。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回头小心翼翼地研究,跃入眼帘的居然是个与我大约同龄的女孩子,只是她的脸有些脏,头发也像是被拉扯过一样蓬乱,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只听到她怯懦无力的声音——
“姐姐,我饿……”
我愣了一下,旋即起身试图从寒碜的包袱里寻出一点食物,可是我心里明白,那一切不过是徒劳。
她似乎了解了这其中难言的苦涩,亦不再向我抱怨,只是静静地在我身边的空当坐下,发出细小的呼吸声。
我这才挪出时间仔细打量起身旁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她其实是长相非常标致的孩子,眼睛明亮如星子,小小的鼻头上蹭了一抹灰,薄薄的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脸颊似乎是因为瘦削而显得棱角分明。
气氛显得僵硬而冰冷,让我产生些许的无所适从,于是在沉吟片刻后,我打破了两人间的默然。
“我是伍宁,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抬起头,眼中泛起一丝惊讶,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汪——子——琪。”
我点头,试探道:“不回家?”
她的嘴角扯出一抹凄然的笑,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呢。我那时只感觉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但又道不明当中的所以然,直到我们长大成人的时候,我才明白那是汪子琪对“家”的陌生嘲讽。
是的,我们都是没有家的孩子,靠社会援助勉强过活。我们没有款式漂亮的衣服,没有温热美味的食物,更没有父母那些天经地义地庇护……
可是我们依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能够想见我们在长期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多么渴望身边有个同吃共眠的人吗?不会奢望有人为我们添衣取食,那个时候,我只是单纯地期冀,有一个不会令我自卑到无地自容的人来听我说些旁人不会明了的话。
所以,子琪来了。
自那之后,我们一同住在小区楼下简陋的车棚,吃从救助站讨来的微薄的食物,纵使过着风雨同路,一餐半饱的生活,但好在我与子琪一直相互扶持,闲暇的时候会说很多话,聊过往,聊如今,然后聊到貌似无限悠远的未来。
我说我的梦想很简单,仅仅是平安地度过一生。
子琪便笑我,她说:“宁姐,你真没出息呀。”
我确实不长进,我没有远大宏伟的抱负,对于像我这样生活潦倒不堪的人,所谓的梦想不过是高不可攀的奢侈品,它长在天上,我根本触及不到。
我们的日子算是过得无风无浪,如此转眼便到了来年的除夕,我清晰地记得——
那一年我9岁,子琪8岁。
那夜我们出没于紫竹街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只是为了在举国欢腾的时刻不至于孤寂无眠。街上到处都飘散着新年的欢愉,只是那些都是别人的,与我们只是陌路。
子琪的鞋子已经破了一道口子,软绵绵的雪从缝隙里渗入,冰凉了她的脚心。
我们在经过街角的时候,忽然闻到从各种食店中混杂而出的香气,多少次在梦中出现过的食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我看到从子琪眼中所流露出来的陶醉神色,像是沉浸在一场祥和的梦呓里。
嘎吱——
黄包车冲过来的时候,子琪的眼中呈现出空洞的恐惧,我下意识地将她推向街边,自己却因过度紧张而绊倒在旁边的石阶上,膝盖在一阵丝丝入扣的疼痛中染上了一片殷红。
子琪在听到我突兀的呻吟后猛然醒悟过来,抓着我的手焦急地询问我的伤势。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示意她无须多虑。然而当我试图依靠子琪站起来的时候,却无法战胜关节处传来的强大的疼痛感,只得颓败地瘫坐在地面上。
来来去去的人几乎全然忽视了路边的我们,他们穿戴得非常讲究,燃放各式各样的烟火,吃热腾腾的年糕,手中拿着喜庆非凡的年货。偶尔有年迈的老人投来善意而怜悯的目光,然后摇着头渐行渐远……
如今想来,其实我一直不了解子琪,我并不知道,当年小小的她已经拥有了超越同龄孩子的自尊心,面对那些满载同情的眼光,她从来不愿意心满意足地接受。那对她而言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成就了她心底早已萌芽的灰暗。
正当我们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状况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道身影遮住了来自路灯的柔弱光晕。头顶上传来浑厚的声音——
“地上冷,叔叔带你们回家。”
仅仅这十个字,似乎改变了我们的一生。然而我到现在仍旧不清楚,以德叔叔的出现到底是我们的幸运,抑或是灾祸。
以德叔叔住在小巷深处的筒子楼,房子非常狭窄,不过对于我们这样久居车棚的孩子,已经是非常棒的居所。
他打开15英寸的老旧电视,我记得那时正在播放天安门广场上人们欢庆新年的盛况,京城的人们是不是都特别幸福呢,不然为什么他们的脸上都像是被上帝抹上了漂亮的油彩,显得熠熠生辉。
以德叔叔似乎有些寡言,只是从公用厨房中端来了三碗饺子,还冒着白白的热气。
“你们两个,过来吃饺子。”他将碗轻轻放在桌上,招呼我们过去。
我看着子琪,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浅绿色的搪瓷碗吞咽着即将从嘴角滑出的唾液。我们的眼光在短暂的接触之后立刻达成共识——我们真的已经非常饿了。
他一定没有想到两个十岁不到的毛头娃娃居然那么能吃,即使是粘在碗面上的清油都毫不犹豫地一扫而光。可是就算是这样,在我们的意念里,依旧没有“酒足饭饱”的概念,我想我们并没有吃得非常殷实。
幸亏以德叔叔十分细心,他只是在一瞬间的震惊过后,便洞悉了我们的想法,把自己的碗挪到我们面前,说:“接着吃吧。”
我知道“感激”这个词非常俗套,可是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达内心沸腾的情绪。毕竟,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对我们施与过哪怕一丁点的关怀,可是在我们与以德叔叔相识的第一天,他便为我们缔造了一份来自家的温暖。
那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让我常常缅怀的新年,虽然我早已失去了关于以德叔叔的下落。
现在想来,如果我与子琪一辈子跟着以德叔叔过日子,生活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我这样说,你就该明白了,我们最终只同他相处了两年左右的时间,然而在这些时光中,我时常笑,用以德叔叔的话说——那才是属于孩子的真正的笑。
除此之外,我还学到了一点“手艺”,可事实上,这样的手艺我几乎一辈子都不想再提及。彼时我与子琪尚且年幼,不懂得以德叔叔平日里教与我们的手艺到底有何玄机,只是每天练习,一如吃饭睡觉使之成为不变的习惯。
之后我长大了一些,才了解人们都把我们的手艺叫做“扒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