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跨入门内,只见一个矮胖老头,背厚腰粗,面白略胖,眼圆鼻直,下巴饱满,左手捏着一根旱烟袋,右手正在提笔挥毫。他对胡雪岩不理不睬,胡雪岩只好毕恭毕敬地站着。直到左宗棠写完,他才行礼道:“浙江候补道台胡光墉,参见大人!”
左宗棠也不请他落座,上上下下将胡雪岩打量了一番,方才哼了一声:“久仰大名!”口气有点冷。
胡雪岩一听语气不善,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索性他也不管左宗棠的话头,只道:“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来给大人道喜!”
听到胡雪岩此言,左宗棠心想此人拍马屁倒是又准又快,难怪有能员之名。于是心中更加不爽,请坐的话还是没有出口,说:“你倒是得风气之先,难怪当初有能员之名!”
这话连王有龄也贬上了,胡雪岩在路上听过何都司的建议,也不辩解,接着说:“卑职特来道谢,多谢大人前来,解两浙生灵于涂炭!”
这话以天下苍生为念,很是不俗,左宗棠听起来比较顺耳,说话口气稍微客气了一下:“不敢当!”
俗话说得好,礼多人不怪,任你是铁打的心肠,也架不住人家以礼相待,否则就没有人情人性可言了。胡雪岩连番行礼,终于换来了两个字:“落座!”
坐是坐下了,但是气氛没有缓和太多,寒暄也没有,左宗棠一脸严肃,语气严厉地说:“贵道台名声很大,而且听说你很阔,而且还有很多其他的传言,不管如何,一经查办属实,我一定据实办理,绝不容情!”
“光墉若有不法之事,请大人严惩!不过光墉自认没有贪赃枉法、为非作歹,只是多年以来,只知道追随王中丞做事,誓死以报,得罪人在所难免!”胡雪岩一番话不卑不亢。
“是否贪赃枉法、为非作歹,尚待查明。不过说什么誓死以报,眼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左宗棠说话噎死人!
“大人是指责光墉没有追随王中丞于地下吗?光墉以为大人见识高明,不会有此俗人之见,不料……”
这句话暗暗指责左宗棠见识平庸,看似无礼,其实激起了左宗棠的脾气。他果然问:“那在贵道台看来,何谓不俗?”
“光墉敢问大人,王中丞在杭州城内死守,殚精竭虑,盼的是什么?”
“当然是援军!”
“被困数月,最要紧的是什么?”
“民以食为天,自然是粮食。”左宗棠熟知军事,焉能不知。
“独守孤城,援军、粮食皆无,结果如何,大人自然清楚。因此我之所以离开杭州,是受王中丞所托,去上海筹粮。王中丞说过,死难容易,立孤难。守城好比死难,运粮好比立孤,他有守土之责,我有立孤之任!”
这件事情,杭州城大都知道,但是左宗棠初来乍到,一点也不了解。此时听胡雪岩说出来,也不禁动容。他好奇心被激起,问道:“最后,粮食运到了没有?”
“到了,可是无济于事,城里已经没有力量出门接粮了!”胡雪岩神色黯然,将运粮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他补充道:“如今杭州城光复了,王中丞死不瞑目的愿望,已经由大人代为完成;但是我运粮的任务,却还没有成功,此次前来,正为此事!”
左宗棠听胡雪岩说得头头是道,不像撒谎,就信了八九分。但是胡雪岩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却没有弄明白。
“当初王中丞要我运一万石米到杭州,但是因为长毛阻隔,运不进来。这次大人挥师破敌,道路畅通了,这一万石米仍然要运到杭州城。这样我才完成了王中丞交代的任务,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现在这一万石米就停在杭州城外的江面上,请大人查收!”
“你说什么?”左宗棠简直难以置信!“有一万石米?”
“是!”
“就在城外江面上?”
“是!”
左宗棠喜出望外,但还是难以置信,忙传何都司进来,劈头就问:“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的江面上,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何都司恭敬地回答道,他见胡雪岩坐在一侧,就指着胡雪岩说,“就是这位胡大人送来的。”
左宗棠这才相信一切是真的,心情激动难以言表。他挥了挥手,吩咐听差:“请胡大人升炕。”
从“请坐”两个字都吝啬,到“升炕”的热情,胡雪岩已经赢得了我们这位坏脾气左大人的好感。
而在左宗棠眼里,胡雪岩果然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他已经对胡雪岩刮目相看了。“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受益,而且我肃清浙江全境,也有了把握。老兄此举,功德无量呀!”
“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把我以前没做好的做完罢了。”
“老兄有这份谦虚,更加难得了!不过我要明说,这一万石米按市价至少值五六万两银子,目前我粮台一时付不了这么多。”
“大人无需多虑,这一万石米,由光墉报效。”
“你报效?”左宗棠又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报效!”
“那未免也太破费了!”连左宗棠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也觉得匪夷所思!在惊诧之余,他立马有了常人的思维。
“胡雪岩这个小子肯定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他这样想着,于是就说:“好,这个情我领了,我马上出奏,请求朝廷褒奖!”
“光墉自然感激,不过,卑职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左宗棠听到这话,更是高兴,因为他自己也是虽能办事,却不习惯官场的油滑虚伪,于是大声赞叹道:“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胡雪岩见状,更觉得打铁要趁热,于是趁势说:“光墉有句狂妄的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左宗棠自命有经世之才,满朝文武,几乎都不放在他的眼里。不过他性格过于耿直,加之脾气又大,不太讲究方法,所以仕途并不是很顺利。他最看不起那些庸庸碌碌之人,但是偏偏官场充斥的几乎全部是这样的人,他实在没有耐心也不屑于与这些人虚与委蛇。因此他也经常嗟叹自己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胡雪岩这句话,直接打到了左宗棠的心坎上,舒服至极!连忙道:“你我一见如故,但说无妨!”
“光墉愚见,以为在朝诸公,大人只会做事,不计较功名富贵;江苏李大人正好相反,李大人会做官,大人会做事。”想想又道,“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是不屑去做罢了!”
这几句话,把左宗棠拍得心花怒放,直点头道:“有见识,有见识!”
不觉间,夕阳西下,两人相见恨晚,于是胡雪岩留下吃饭顺理成章。一顿饭吃了足足两个时辰,宾主尚觉意犹未尽,正好左宗棠谈起筹饷这个大问题,胡雪岩便将盘桓在他心头的一条妙计献上。
胡雪岩的意思,是对于那些长毛,与其株连,不如网开一面,给他们自新之路,愿打愿罚悉听尊便。自然有那些不甘寂寞的人,不单要免罚,而且还想捞个官做。饷银若从此处出,便不用发愁。
这个计策,若是献给别人,恐怕还需要一番思量,但是左宗棠本来做事就不拘小节,一听之下,便觉得这个计策很妙。于是他十分爽快地说:“我马上向吏部要几千张空白捐照来,不过交给谁去办呢?”
胡雪岩见他雷厉风行,很是支持自己,也很是宽慰,忙道:“待我慢慢替大人物色。”
左宗棠快人快语,道:“我看你就勉为其难吧!”
胡雪岩见状,也不推辞:“好,既然大人相信卑职,在下就斗胆试一试!”
既然包揽此事,具体的问题,自然就要有所斟酌。比如罚捐一事,要不要参奏请示朝廷呢?胡雪岩的意思,是只要秉公办理,就不怕到时候没有回旋的余地。所以不妨来个先斩后奏,等有了成效,再奏明具体数目,以后直接备案,作为报销凭证。
左宗棠听后,连声叫好,道:“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不怕没有回旋余地。如果我们有了成效,上面又不批准,那就让他们拨一笔款子下来好了!”
这个做法有点近乎无赖,本来冒险做事就是胡雪岩的拿手好戏,所以,胡雪岩领命后立即回杭州,着手恢复事宜。
因为有了左宗棠的直接支持,胡雪岩的许多提议,蒋益澧的重视自然又有不同。时值3月,转眼就是五六月的青黄不接当口,能够熬过去,全都因为指望着用秋天的收成还债过年。秋收全靠春耕,目前正是插秧时期,实在是耽误不得。
胡雪岩读书不多,不懂什么历史上的黄老之道,但是他的三个字却是完全符合黄老与民休息的思想,那就是:不骚扰!
胡雪岩曾经与左宗棠有过一段对话。
“大人威望如山,只要下一道命令,不骚扰,百姓受惠无穷!”
“当然,命令一定要下。雪岩,依你说,命令中要禁止些什么?”
“第一是军饷的来源,主要是厘金和富户的捐献,这个与种田百姓无关,不能骚扰他们。”
“这个当然!”
“第二是怕弟兄们拉差抓壮丁。”
“放心,我会严令下去,若有此事,杀无赦!”
“第三是怕弟兄们杀耕牛。”
“谁杀牛,我杀谁!”左宗棠斩钉截铁。
“假如你能这样保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至于种子、农具什么的,我去办。”
“雪岩,除了钱以外,我这里凡事都好商量。”左宗棠说得很诚恳。
“是!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情都可以跟大人商量,请大人做我的靠山!”
“那不用说,要人要事,你尽管开口!”
有了这句话作保证,胡雪岩就放开胆子做事了。掩埋尸体、办理施粥、招商贩运、建立昭忠祠、筹办春耕、恢复书院和优待士子等各项事情,都渐渐地开展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