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知道,可怕的并不是不幸福、不快乐,而是幸福、快乐,又知道它们永不会永远。
——陈苏雷
1
如果苏小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够事先知道陈苏雷所说的“找个时间,我请他们吃饭。”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是什么的话,她一定会努力阻止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可惜她没有。
接到女儿的电话之后最开心的是苏爸爸,笑呵呵地搂着老婆的肩膀说话,“现在怎么样?人家要请咱们吃饭哪,我就说我们家小鱼不会看错人的。”
事情峰回路转,苏妈妈也有点愣,之前女儿言辞躲闪,她越听越来气,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早上就变得大方无比了,也不知道她之前在搞什么。
不过别人主动表示要与他们见面总是件好事,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说话也就没了怨气,“就你马后炮,等见过再说吧,女儿都这么大了,谈恋爱也没什么,谁叫她瞒着我们偷偷摸摸的?指不定什么样的人呢。”
“好了好了,小鱼喜欢就行,都什么时代了,我们还能包办她一辈子?”
“那也得好好把关,不能由着她乱来。”
“还是想想那天穿什么吧?别给咱女儿丢脸。老婆,我的西装给搁到哪儿去了?”苏爸爸嘿嘿笑。
苏雷的诺言兑现得很快,两天后的傍晚,苏小鱼的父母按时下楼,吴师傅已经等在楼下,看到他们非常专业地弯腰拉开门,苏小鱼跟在最后,看到吴师傅的笑容很有些不好意思,脸红地自己拉开侧门坐了进去。
头回坐这么高级的车子,还有司机拉门,苏小鱼父母很是不适应,连声说谢谢,坐进后座之后也觉得拘束,坐下之后声音都没了,还好车程不长。预定好的餐厅在外滩三号,服务生一路引入,包厢正对着浦江夜景,陈苏雷已经到了,独自坐在那里看菜单,看到他们立起来与苏爸爸握手,叫他们伯父伯母。
没想到他说的四人晚餐如此正式,苏小鱼坐下之后偷偷看他,苏雷倒是表情自然,把菜单交给候在一边的小姐,又将搁在桌上的一只扁盒放到苏家两老面前。
“伯父,伯母,第一次见面,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他上来就送礼,话说得理所当然,别人都把东西放到面前了,苏家两老也不好意思不接过来打开,扁盒是皮质的,打开才看到盒盖里印着油画风格的碧海蓝天,雪白游轮,盒里只有一张卡,背面是凹凸的航线图,蜿蜒的金色。
大概明白这张卡的意思,苏妈妈直接愣了,苏爸爸合上盖子才说话,“小陈是吧?这礼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跟爸爸妈妈不是坐在一边的,苏小鱼一开始并没有看到盒子里是什么,听爸爸叫他小陈还觉得好笑,但听完就觉得不对,忍不住伸头过去看了一眼。
她自然是明白这份礼物的价值的,看完当场吃惊了,张大眼转头看他,眼里神色复杂。
他微笑,“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等会再看。”
她不是这个意思!苏小鱼懵住。
“陈先生,我们今天不是来拿礼物的,如果你要见我们就是为了送礼,那真不好意思,中国人说无功不受禄,我们非亲非故,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接受你这样的厚礼。”苏妈妈回神,放下盒子就说话。
“伯母。”他欠身,“请别误会,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不过是怕我对这段关系不认真,但事实正相反。我独身,身家尚可,经历过一些事情,现在一切安定,只希望你们能够接受我与小鱼在一起。至于礼物,一个男人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女友以及她的家人,令她快乐,生活无忧,做她想做的,这是我的心里话,所以请不要拒绝这份薄礼,如果你们能够收下,我也会觉得非常高兴。”
他这番话说得不快,说完其他人都没了声音,觉得听懂了,又觉得什么都没懂,半晌才听到苏妈妈开口,声音较之前低了好几个八度。
“那个……那你们打算谈多久恋爱?”
他安静了两秒钟,然后站起来为他们倒酒,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声音如沐春风,“如果可以,真希望这种感觉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苏家两老对看了一眼,再一起去看女儿,苏小鱼没声音,埋头在自己的茶杯里,鼻尖都陷进去了,一眼望过去看到的只是额头,灯光下益发的白。
酒杯已经斟满,最好的黄酒,刚刚温过,旁边有一小碟切成细丝的橙皮,撒入时满室溢香。
“不过或长或短,总会有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走下去,伯父,伯母,你们认为呢?”他坐下,对他们举杯。
陈苏雷是天生的谈判家,一般人与他说话,无论最初的设想有多坚定,最后总会不知不觉地改变初衷,云里雾里地只会点头称是,苏小鱼见识过他的厉害无数次,今天也不例外,小姐过来上头盘的时候餐桌上之前有些紧张的气氛已经完全消失,吃的是非常正宗的上海菜,龙井虾仁晶莹剔透,蟹黄狮子头浓香四溢,苏爸爸半杯黄酒之后渐渐忘记拘束,竟与他推杯换盏起来。
只有苏小鱼,一直很安静,最后的甜点是桂花酒酿小丸子,雪白溜圆的丸子在金黄色桂花花瓣间沉浮,香甜四溢,她最爱甜食,但今天竟一点胃口都没有,手里握着细白的瓷勺,久久都没有落下去。
晚餐之后陈苏雷把他们送到车上,苏小鱼是最后上车的,看着他欲言又止。
冬夜寒冷,她背对着旋转门带出的阵阵暖意,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白雾朦胧。
“怎么了?”他对已经坐进车里的苏家两老道别,又低头问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件很小的东西给她,“sorry,差点忘了。”
她本能地接过来,刚从他口袋中拿出来的东西,入手并不凉,低头看竟然是一把车匙,银色的logo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她愣住,而他微笑,说,“新年快乐,喜欢吗?”
自己就立在车边,身后是爸爸妈妈的眼光,面前是他,那把车匙静静躺在掌心里,那么小,又那么沉,沉得她差点托不住。手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收拢了起来,她慢慢抬起头,对着他很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2
晚餐之后仍是吴师傅把苏小鱼一家送回去的,上楼之后苏小鱼反常的沉默,倒是爸爸先开腔的,笑呵呵地把那个皮盒子放在她面前。
“女儿啊,这份礼太厚了,我和你妈原本也不该收下,不过不收的话人家多心,最要紧你们能修成正果,那可比一百次游轮都让我们高兴,这份东西我们现在用不着,先搁在你这儿吧。”
苏妈妈在旁边推了老伴一把,“一喝酒就罗唆,这些话等以后有结果了再说吧,先洗澡去,一身酒味。”
苏小鱼没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落在自己手里的皮盒子,盒盖紧合,皮面暗沉沉的,刚才打开时的华美背景与金色卡片仿佛是南柯一梦,怎么努力回忆都觉得模糊。
睡觉前妈妈进房来,坐在她床边上看她。
之前吃饭的时候妈妈一直都很安静,现在又这样看着她,苏小鱼有些不安。
“小鱼,爸爸妈妈今天看过了。”
“嗯。”她坐在被窝里轻声应。
“挺喜欢他的吧?”
这次回答前苏小鱼安静了好一会,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了,最后才“嗯”了一声,声音低得都听不清。
妈妈叹气,“小鱼,妈妈不是老封建,你要是真的自己喜欢,没被人骗,没被人强迫,我也不会硬不让你谈恋爱,可是小鱼啊,我们家是怎样的你最清楚,那个男人离我们家太远了,门不当户不对的,以后你要面对的事情多着哪。还有,这人虽然看上去挺和气的,说的话也入耳,可我这心里就是觉得不安生,不知道为什么。”
抬起脸来看妈妈,苏小鱼动了动嘴唇,心里说话。
妈妈,这是您女人的直觉,俗称第六感,当真是很准很强大。
猎豹走路的时候四肢落地无声,越危险的生物看上去越是温文尔雅,只有螃蟹之流才需要虚张声势,外表凶狠的全是因为没底气,以此类推,陈苏雷的危险程度,那可真是深不可测……
这几句话她是放在心里说的,妈妈当然没听见,接着又跟女儿聊了几句,这样说来说去怎么可能有结果,她最后叹了口气站起身。
“算了,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早点睡,明天上班吗?”
“当然上班啊,不上班怎么行?”这回苏小鱼的回答倒是来得很快。
这回妈妈听完总算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说,“乖。”临走还替她关上门,留下苏小鱼在一室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翻来覆去,满心满脑都是那两句话。
他说如果可以,真希望这种感觉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他说或长或短,总会有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一起走下去。
多么动听!为什么她却会听得这样难过?
窗外天寒地冻,突然很想被人拥抱,为了克制那样的感觉,她最后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陈苏雷没有进公司,一早在电话里说有些事需要处理,让她整理一下丽莎留下来的几份项目方案,又说晚上再联系,声音温柔,最后说sorry,这两天都没时间陪她,一直到挂电话都没有提过那辆车。
刚搁下又有人打给她,是汤仲文,说推荐信弄好了,问她是否还需要。
她当然要,苏小鱼应得很快,他仍是下班后才有空,她在办公室做数据整理,中午的时候煮面给自己吃,到点站起来收拾东西,那把车匙一直静静躺在桌上,全都是簇新的东西,旁边是大楼管理处配好的车位证和进出磁卡,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她看着看着又出神了,其实这一整天它们都这样时不时地影响她,并非不好,是太好了,冬日苦寒,现在有一辆车在这栋大楼下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候着她,车位证上标示的位置惊人的好,电梯直达,一步路都不用多走。
杨燕说过,一辆车比男人更能给她安全感,她的恶梦里从来不包括找不到男人,只有找不到自己的车。
公狮子在原野上整日奔跑追逐羚羊,远古时代的雄性出生入死带回猎物,现在社会进步了,男人终于可以气定神闲地表达同样的意思,我送你礼物,我对你好……
不能再看下去了,汤仲文还在等她,他最恨迟到,她也从不愿浪费别人的时间。
想拨个电话给苏雷,手指已经落在数字键上,但她最终没有拨完那个的号码,慢慢把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走了出去。
脚步声远去,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那把车匙仍旧躺在原来的地方,夕阳里无声无息。
3
虽然马上就要到新年了,但汤仲文的公司里仍是一派忙碌的景象,前台小姐已经认识苏小鱼了,看到她就一脸笑,直接引着她往汤仲文的办公室去。
他在办公室等她,正对着电脑工作,看到她也没站起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示意她坐。
她走到他办公桌前坐了,他推过一个文件袋来,她打开看了,里面就是那份推荐表格,还有厚厚的一叠项目证明。
这些都是她在BLM时参与过的项目,但是BLM都已经不存在了,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功夫帮她弄齐了证明材料,苏小鱼看完之后满眼感激。
“不用谢了,等你拿到面试资格再说吧。”他先开口。
“好的,不过就算没有拿到资格我也要好好谢谢你。”苏小鱼非常诚恳。
他看着她,过了几秒才说话,“怎么谢?”
“……”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苏小鱼噎住。
外面有敲门声,然后有人不等回应就探头进来,是范闻,看到苏小鱼笑嘻嘻,然后对着汤仲文喊了一嗓子,“时间到了啊,要不我通知浙商商会的人今天你不去了?”
他站起来说话,“不用,你先去,我马上过来。”
范闻点头离开,临走还对苏小鱼眨眼睛,苏小鱼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旁边却响起汤仲文的声音,“这样吧,既然你在,正好帮个忙。”
“好啊?需要我做什么?”正愁不知道怎么报答他呢,她应得很快。
“今晚的商会我缺个女伴,秘书有事,你就顶一下吧。”他说话的时候仍是一脸严肃,又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穿着,说,“套装就可以,我不介意。”
浙商商会的地点就在茂悦,苏小鱼对这里并不陌生,很久以前她在这里参加过生平第一个项目成功的庆祝会,还与贝理宁在那个满眼浮华的露台上聊了很久。
回忆里充满了美人美景,但在苏小鱼却感觉复杂,熟悉的场景反复提醒她那天的每分每秒,心里总有些微妙的抗拒之意,所以当汤仲文带着她大步走进场的时候,苏小鱼所想的只是什么时候自己能有机会尽早离开。
不过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汤仲文之前这样相助,现在又不是叫她上刀山下火海,不过是临时走个过场,这点小事,她哪里好意思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