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也会害怕,我们害怕得不到,至于女人,怕的不过是会失去。
——陈苏雷
1
凌晨一点,国道上一片死静,偶尔有大型货车经过,也是缓慢拖沓,尘土中的光线由远及近,然后不停歇地往前驶去。
出来的时候心急,孙大文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之前心急火燎倒不觉得,但现在立在路边的时间长了,原本的一身汗湿被风一吹,只觉得自己从后颈到脊梁底都是冰凉的。
心里还悬着工厂,电话拨过去却没人听,不知道留在那儿的厂长他们怎么过完这一夜,他拨着拨着烦躁起来,想摸烟又发现自己早就戒了,身边一根都没有。
旁边的司机倒是摸出半包烟来,递过来一根,他接过来狠狠抽了一口,然后再一次抬手看表,重复这个不知做了多少遍的动作。
耳边传来司机惊讶的声音,只一声“嘿”。他猛地抬头,极远的地方两团雪白灯光飞速逼近,伴着发动机强劲的轰鸣声,来不及眨眼就听到急刹,寂静夜里尖锐短促,就在他们身前。
尘土漫天,孙大文与司机不约而同退了一步,是一辆黑亮巨大的SUV,车上有人握着电话跳下来,拍门的时候还在大声通话,“哪儿啊,我说你这破手机定的是什么方位?这儿就一荒地。”
说话的是个平头男人,肤色略黑,鼻梁高挺,非常精神的一张脸,说完这句之后那头估计有了回答,他合上电话就迈步子,百忙中又抽空看了一眼呆立在一边的孙大文与司机,干脆地一挥手“嘿,哥们儿,别傻着,上车吧。”接着转头往路沿下的暗处吼了一嗓子,“死了没?别死啊,哥哥我来了。”
呆呆地看着他跳下路沿往陈苏雷那里去,孙大文和司机互望了一眼,两张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苏小鱼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她和陈苏雷所坐的地方离国道并不远,不过是在暗处,没有灯光而已,刚才那尖锐刹车与男人的洪亮声音当然是听得一清二楚,这地方安静至极,她和孙大文他们一样被突然吓到,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本能地站起来,眼前一花,那男人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方南,你别吓着她。”身后是陈苏雷的声音,土匪上门了,他还那么镇定,身前男人瞪眼看着自己的样子压迫感十足,苏小鱼腿肚子都抖了,一眨眼那双眼睛的主人倒是笑了,越过她的肩头跟陈苏雷说话。
“苏雷,你早说在这儿谈情说爱,我就不丢下一屋子人飙过来了,回头还得让他们埋怨。”
“方先生。”吴师傅刚赶过来,看到他也招呼了一声,很是高兴的样子。
原来连吴师傅都认识他,看来这儿只有她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先生接受不良,苏小鱼低头。
方南看上去粗糙,行事倒也细心,这样百忙之中居然还带了个医生来,那医生带着副眼镜,一脸斯文,还穿着白大褂,从车上下来之后就扶着车门喘气,看着方南的眼光颇多埋怨,多半是被他从哪个医院临时拖过来的。
孙大文等的车也到了,道别的时候满脸愧疚,陈苏雷上车前与他握手,又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苏小鱼站在一边等,方南正拉车门,这时把脸凑过来饶有兴趣地看她,侧着头,说话的调子一点都没降低,“看上那家伙什么?他就那张皮还能看看,里面黑着呢。”
吴师傅听了嘿嘿笑,又很自觉地拉开门往驾驶座上坐,留下小鱼孤军奋战,苏小鱼从未见识过方南这样的男人,一时窘得不行,说话都有点结巴,“方先生,我,我……。”
陈苏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鱼,别理他,上车。”
被救了,她一回头就看到苏雷立在自己身后,荒凉国道,仅有的一点灯光都好像到了他的眼里,晃得她一闪神。
终于全体上车出发,医生带着急救箱,就着车上的灯光简单处理了一下陈苏雷的腿伤,时间拖得久了,伤口的血已经凝结,撕开裤腿的时候血肉粘连,苏小鱼掉过头不敢看,就听医生啧啧有声,“这样你还走路,挺能忍的啊。”
方南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双手搁在颈后笑,“该你了,这些年连你人影都见不着,这下好,留这儿吧,想跑你都跑不了。”
陈苏雷一笑,“见面就抱怨,几年没见怎么就娘起来了。”
方南没回头,笑着爆了句粗口,苏小鱼在上海见惯的都是温文尔雅的商界公司中人,难得遇到这样生猛的,但看出他与陈苏雷交情匪浅,又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这时倒也不吃惊了,只觉得他男人得有趣。
伤口的确严重,医生处理了许久,吴师傅沿着国道往S市方向开,唯恐颠簸,开得并不快,后来转到高速上,路面平稳宽阔,这才把速度提上来。
方南好像挺忙的,随手搁在车上的电话就有两个,有一个响个没完,他一开始还听,接到后来貌似烦了,顺手把电源都切了,又拿起另一个悄然无声的看了一会,它自岿然不动,他倒也不拨,慢慢又放下了,仍是把双手合到颈后,合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车子是笔直往S市去的,上百公里的距离,总要耗些时间,车上安静舒适,很是招人睡意,医生处理完伤口之后坐回前排,嘴里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大意不外乎误交匪类之类,苏小鱼还想问他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却听到苏雷的声音。
“小鱼,睡一下吧,路很长。”
他声音低哑,而她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听话,这时也本能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到他正伸手关灯,灯光熄灭前模糊看到他眼里的疲倦,却仍是对她微微一笑。
苏小鱼平时在车上最是能睡,今天又忙碌奔波了一整天,虽然这一天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冲击,但到了后来仍是在轻微持久的发动机轰鸣声中渐渐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靠在苏雷的肩膀上的,身体紧紧贴在他的身边。
或许是太劳累,又或许是因为医生刚才用的镇痛针,难得他也是睡着的,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有些沉,但是非常温暖。
她没用,竟然又觉得眼眶疼,然后就湿了,又怕他醒,眼泪渗出来的时候都不敢擦。
2
回到S市第一站去的还是医院,这医生今天备受折腾,不过仍是本着救死扶伤的敬业精神,很专业地将伤口再处理了一遍,方南问清不需要住院之后还想把人家打包回去,可怜的医生差点没抓着门框以示抵死不从,幸好陈苏雷当场阻止,大家都松了口气。
来之前苏小鱼在上海是定好了酒店的,没想到被方南一通吼退了,硬是把他们带回了自己家。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方南买下的房子在市郊,上下三层,很大,老阿姨过来开门的时候向方南汇报,就是家里老人的语气,说的居然是一口江浙话,“客人都走光来,客房刚刚弄好,陈先生阿要紧?”
苏小鱼在江浙小镇长大的,听在耳里只觉得亲切,老阿姨明显是认识吴师傅和苏雷的,独独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很是欢喜地对她笑笑。
这一夜过得辛苦,所有人都累坏了,陈苏雷的状态尤其差,上楼的时候几乎是方南与吴师傅架上去的,苏小鱼的房间就在他旁边,躺下之后怎么都不踏实,房里光线黝暗,她在黑暗中直着眼睛看天花板,后来听见隔壁沉闷的一声响,心一紧,还来不及思考就从床上跳下来跑了过去。
推门一片漆黑,她更是紧张,终于听到苏雷的声音传来,闷闷的,只一个字,“谁?”
“苏雷,你没事吗?”房里黑,她情急之下也摸不到灯的开光,拔腿过去的时候还撞在桌角上,砰地一声。
顾不上揉,她一瘸一拐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摸到床边的时候手落到他的掌心里,触手滚烫,隐约看到他是坐在地上的,她这一吓实在不轻,腾出另一只手就去摸床头柜上的台灯,却被他哑着声音阻止。
“别开灯。”
“你怎么了?要不要紧?我找方先生,不不,我找吴师傅来。”苏小鱼语无伦次。
“没事,我刚才起床喝水,没站稳。”他解释,声音模糊,又补了一句,“你撞到哪里?”
“你发烧,去医院吧。”他掌心里的温度高得惊人,哪里还有空管自己撞到没撞到,苏小鱼蹲下来扶他,触手是男人滚烫光裸的皮肤,顾不上害羞,她开口提议。
“不用。”他很轻地回了两个字,苏小鱼正努力扶他上床,男女身材差距大,她憋足了力气才成功,用力过度,最后几乎是跟他一起倒在床上的。
去医院的提议被拒绝,苏小鱼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借着倒水的功夫跑出房间拨电话给刚才那位医生。
那头听完状况之后倒是声音轻松,“啊,发烧是正常的,他能拖到这时候也算不容易了,吃点消炎和退烧的药,明天早上要是还不行就把他送过来吧。”
这算什么话……不愧是方南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小鱼合上电话的时候满脸黑线。
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苏雷已经合上眼,她谨遵医嘱地找出消炎和退烧药来让他吃,他烧得迷糊了,唤了许多声都不应,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她许久,一开始焦距都对不上,慢慢眼光柔软下来,只说了一句。
“小鱼,你还在。”
她点头,放下水杯之后也不走开,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他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渐渐呼吸均匀,终是又睡着了。
卧室里窗帘紧闭,不知过了多久,有晨光透进来,他熟睡的脸在微弱光线里很是温柔,薄薄的嘴唇却像孩子一样抿着。
她仍是坐在原处没动,不敢动,也不舍得动,苏小鱼23岁,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有些感觉是相互的,让她宁和安定的男人,也会因为她而宁和安定;明白生命无常,那些貌似持久强大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还有明白彼此需要的感觉多么奢侈,奢侈到会让她心生恐惧,会让她未及品尝喜悦便懵懂明白,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失去相比,得到的那点快乐真可算是微不足道。
3
医生说的没错,到了早上陈苏雷的烧就退了,他睡得好,苏小鱼也就不去叫醒他,小心从他房里退出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已经聚在楼下餐厅,有点窘起来,苏小鱼走过去想解释,没想到所有人看到她全是一脸自然,好像她一清早从陈苏雷房里走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天经地义。
方南招手叫她吃早餐,老阿姨看到她就笑,还特地把煲好的清粥端出来,让她吃完就给陈苏雷送上去。
方南对她好奇心十足,吃早餐的时候问题许多,他说话爽快,习惯了就觉得跟这样的人相处很是舒服,苏小鱼渐渐放松下来,与他有问有答,气氛轻松,吴师傅和老阿姨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还时不时插两句。
方南其实是江浙人,台州出生,但从小在北方长大,十岁以后才回本家,再后来就跑到南方做生意,所以说话行事天南海北得很,老阿姨是从本家带过来的,到现在仍是满口乡音,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就跟家里人一样,说着说着还拉过苏小鱼对着方南抱怨,“阿弟,你看陈先生都安定下来了,就你还整天不上心,再拖回头过年的时候奶奶又抱怨我。”
方南正在喝牛奶,闻言差点喷出来,放下碗抓起桌上的车匙就站起来,走到门口才大声讲话,“鱼儿,好好看着楼上那个啊,我到公司巡一圈就回来找他一起出去吃饭,大伙都去,一个都不许拉下。”
方南一向雷厉风行,话音袅袅的时候就已经人影都不见了,老阿姨正摇头叹气,他又倒退着探头进来招呼吴师傅。
“老吴,你也来,我留了辆车给你们用,你先试试手。”吴师傅应了一声站起来,对她们打了声招呼才往外走。
转眼餐厅里只剩下苏小鱼和老阿姨两个人面对面,老阿姨叹完气开始收拾碗筷,嘴里还念叨,“一次比一次跑得快,提到这个就跟见鬼似的。”
其实苏小鱼也被她刚才话里的意思吓到,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想想算了,直接装傻当没听到,也站起来帮着一起收拾。
苏小鱼做事的时候样子乖得很,老阿姨是越看越喜欢,接过碗的时候笑嘻嘻,问,“小鱼啊,你跟陈先生在一起多久了?”
怎么又来……苏小鱼脸红。
没想到阿姨看到她脸红开心得很,满脸皱纹都笑开来,“好了好了,阿姨不多问啦。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
苏小鱼如蒙大赦,立刻去捧着那个盛着清粥的小煲,上楼的时候还听老阿姨在后头追着补了两句,“跟陈先生说想吃什么就说一声啊,我买去,你也是啊,想吃什么都跟阿姨说。”
见识了阿姨的絮叨神功,苏小鱼进屋的步子有点急,陈苏雷已经起来了,刚从浴室里出来,看到她的样子好笑起来,扶着椅背问,“怎么了?”
“没,没事。”他刚起床,只套了一件衬衫,前襟都没扣齐,春光乍泄得很,她只看了一眼就不行了,说话都结巴。
他倒也不追问,坐下来喝粥,又问她,“你吃过了吗?”
“嗯,刚吃过。”苏小鱼点头,就在他对面坐了,隔着小桌小心翼翼地看他的气色,“你好点没有?还痛吗?”
“好多了,不痛。”他正勺粥,热气缭绕中抬眼看她,忽然眼角一弯,“痛也忍一忍,否则方南那医生兄弟又没法着家了。”
她本来满心担忧,突然被他这样一打岔,昨天那位医生哀怨的样子再现眼前,怎么都忍不住,不知不觉就笑了,苏小鱼眼大,笑起来鱼尾弯弯,更是可爱,又看到他下巴上的水珠,许是刚才洗脸的时候留下的,没想太多,伸手就去抹,还笑他,“怎么连这儿都有水,你怎么洗脸的啊?”
手指触到他的皮肤,然后落进他的掌心,那里仍是烫,她一惊,却不提防他倾身过来,一低头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