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座的面包车,她原本独自坐在中间,这时被突然地被苏雷牵住手,他的手指很凉,但指间有力,一转眼之后她便坐到了前排,就在他身边。
“苏雷……”窗外景象所带来的惊惶被另一种汹涌袭来的复杂感觉所替代,鼻端充斥着熟悉的他身上的味道,苏小鱼不争气,慢慢双颊热了,只觉得烫。
他却没有看她,眼睛望着窗外,也没有放开手,苏小鱼顺着他的眼光往窗外望去,窗外没有灯火,浓浓夜色中黑压压一片,慢慢看清黑暗中竟然全是人,不知有多少。突然有叫声,开始只是零星在耳边掠过,渐渐噪杂汇集,笔直往他们这里过来了。
车子急刹,所有人都往前猛冲了一下,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差点从座位上滚出去,幸好苏雷的手握得紧,一把将她拉回身边,又把她的头按下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是护着孩子的手势。
眼前一片漆黑,苏小鱼被动地趴在他的腿上,鼻子陷在温暖的织物面料中,视觉受阻,听觉却更加灵敏,耳边传来司机惊恐的广东话,“孙先生,孙先生,他们是冲我们来的,怎么办?”
噪杂声排山倒海,陈苏雷的声音在这一团混乱中倒仍是很镇定,“掉头,现在就往回开。”
司机已经傻了,呆呆不知如何反应,吴师傅一秒都没耽误,声音已经出现在驾驶座边,“让开,我来开。”
自己现在的姿势太暧昧了,苏小鱼怕得要死之余仍旧挣扎着想抬头,但是男人的手肯定有力,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她怎么都动不了,可能是察觉到她的挣扎,他百忙当中还动了动手指,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
完了,不该动情的时候,她居然鼻酸眼胀,拜托,别了,再这么下去,她迟早全面崩溃,在这样时不时的温柔之下,被驯成一条服服帖帖的米饭鱼。
7
情况紧急,车外已经响起被人拍打的声音,老吴技术非常好,几乎在不可能的状态下硬是把车调过头来,踩油门往他们来时的方向开,噪杂的叫声继续,人群在车后追赶,车速加快,那些可怕的声音终于减弱,遥远,最后渐渐消失。
孙大文刚刚与厂里的人联系上,握着电话汗流满面,听完那头的话之后几乎声嘶力竭。
“你们疯了吗?怎么能告诉他们我带回来的是钱,这样要出事的,要出事的!”
按住自己的手总算松了一点,苏小鱼立刻把头抬了起来,苏雷正在说话,“孙先生,恐怕他们不这样讲,这些人早就冲进厂里去了。”
孙大文急着解释,“陈先生,这些工人一定是被那几个供货商煽动的,工资我们每月都在发,就这两个月没发全额而已,厂里也只是减产,都没有停过。”
陈苏雷点头,但回答的却是,“孙先生,或许你觉得这样就足够安抚人心,但据我所知,上个月宣布破产的明俊实业在公告的前一天还进了一个集装箱的原料,拉出十几柜现货,我想那些工人和供货商也没想到,第二天这间工厂就会倒闭吧?”
他声音很平淡,但苏小鱼却立时联想到BLM一夜之间消失的惨痛经历,那时不堪回首的感觉仍旧清晰无比,她忍不住低下头,暗暗吸了口气。
说话间又有一下急刹,这次连吴师傅的声音都有点急起来。
“陈先生,前面的路堵上了,开不过去。”
这条路笔直漫长,两侧都是厂区,深夜里大多没有灯光,路灯间隔遥远,就算有也是光芒黯淡,车开着大光灯,遥遥照出无数张陌生的脸,就是之前路边的那些工人,不知何时围拢起来将整条路都堵住,幽暗夜色中人头攒动,仿佛一场午夜噩梦。
“老吴,我们下车,开着灯,别熄火。”还是陈苏雷的声音,老吴点头应了,转眼就跳下车过来拉开车门。
苏小鱼还来不及说话,握住她的手一紧,自己已经被苏雷拉了下去。
司机哀叫了一声,“我们的车……”
老吴难得粗声粗气地开口,“车要紧还是人要紧?”
情况紧急,孙大文倒也当机立断,拉着司机就跟了下来,路沿很高,陈苏雷当先跳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苏小鱼眼前突然失了他的身影,又是一阵心慌。
但是很快黑暗里就有声音,是他直起身来,向她张开手,说,“小鱼,来。”
四下黑暗,公路上有混乱的脚步声,向着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路沿下没有道路,黑漆漆的一片荒凉。
从小到大,从小镇到上海,平常的苏小鱼过惯了平常的日子,突然面对这样危急的时刻,应该害怕的,应该发抖的,但眼前只看到他黑玉一样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更浓,还有他瞳仁里的她。
大脑突然停止工作,再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跳了下去,他双手托住她的腰,放下的她时候好像倾斜了一下,然后才是夸奖。
“小鱼,跳得不错。”
吴师傅是最后一个跳下来的,这时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也夸了她一句,“咱们小鱼挺勇敢的。”
觉得丢脸,苏小鱼没回答。
吴师傅,大脑当机算勇敢吗?算吗?不算吧。
加快步子走了好长一段,终于听不到那些嘈杂声,孙大文已经报警,但那头的回答好像令他更加沮丧,放下电话之后声音沉重。
“警察局说还有几个路口被工人堵住了,还有一些人在镇政府门口闹事,最近这样的事情多,他们实在抽不出人手过来,让我们尽快找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要用走的……苏小鱼认命地蹲下身紧了紧鞋带。
四下空旷,夜里风大,耳边只有回旋的呜呜声,苏小鱼胆小,总觉得有些瘆人,不知不觉就往陈苏雷的身边靠过去,慢慢手一暖,又落到他的掌心里,他也不说话,沉默地牵着她一直走。
手心烫了,然后是脸颊,那些呜咽的风声都仿佛变了调子,变得柔软温和,有些盘桓在胸口的东西慢慢碎了,零散地剥落下来,一片一片,对自己无法克制的变化惶恐起来,苏小鱼伸出另一只手去掩胸口,徒劳地想把那些散落的碎片掩回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要照顾她,陈苏雷走得不快,渐渐就落在其他人后面,苏小鱼与自己斗争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抬头,却见他又在与人通话,微哑的声音融在黑暗中,低不可闻。
其实并没有走很长的路,十几分钟之后就远远看到了国道,自从高速通车之后这条国道就冷清许多,这个点更是车辆稀少,路面失修多时,黯淡路灯下到处坑坑洼洼,只看到一片尘土。
留在S市的人得到消息正赶过来,孙大文与司机招呼大家再走一段到约定的地方等待,没想到刚一转身就听到尖叫。
尖叫的是苏小鱼,叫声里满是惊恐,他们俩回头奔过去,黯淡月光下只看到陈苏雷腿上的鲜血淋漓,一条裤腿膝盖以下都被尖锐之物刮得残破,透过浓重血色都能看到里面的血肉模糊。
这下就连吴师傅都脸上变色,立刻蹲下来想做紧急处理,倒是陈苏雷仍旧镇定,一手扶着吴师傅的肩膀对所有人开口说话,“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刮了一下,没事。孙先生,你先去国道上等车,我的朋友也在赶过来,应该前后就到了。”
说完又转过脸来,苏小鱼就立在他身边,这时满脸惊恐之色仍在,他这一天都没怎么笑过,看了她一眼之后倒忽然地微笑了,带着点安抚的味道。
实在是不应该的,但她实在是忍不住,之前一直都表现坚强,还因此受到夸奖的苏小鱼肩膀一垂,哭了。
8
孙大文与司机去等车,吴师傅步行去不远处的农家讨一些紧急处理伤口的必需品,苏小鱼红着眼睛跟着陈苏雷在高起处坐下了,目光控制不住地望他伤处落,想看又不敢,可怜巴巴的模样。
他倒是不太在意,看她拢着肩膀,又问了一声,“冷吗?”
十月末,这里虽然是南方,到了这个点风里总是有些凉意的,更何况是在如此空旷的市郊,但苏小鱼摇头,只是开口问他,“痛吗?”
“还好。”他轻描淡写。
“干吗不说,我们都不知道。”她想起自己之前居然还埋头疾走,忍不住又想哭。
他一笑,“逃命的时候要专心。”
逃命啊,她叹气,然后才接着说,“孙先生的厂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也挺可怜的。”
“会好的。”
“真的?他们很惨啊。”
“他们碰到的只是资金问题,比他们更惨的都能过去,他们有什么过不去的?”
都被追债追到家门口了,还有更惨的?苏小鱼张大眼睛,“还有比他们更惨的?谁啊。”
他在夜风中看着她,几秒之后才答了,语调平淡,“我啊。”
她已经傻了,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啊”了一声,愣愣说了一句,“你骗我……”
“破产嘛。”他又是一笑,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十多年前我在国内做私募基金,挺大,98年突然崩盘,指数像跳水一样下来了,那些老板的钱也打了水漂,有几个扛不住,追债追到我头上,差点要了我的命,走投无路才去了美国,要说逃命,我比你们谁都有经验。”
寂静午夜,月色黯淡,他的侧脸在这样的光线下仍旧平静如初,但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又问,“你就一个人去了美国?家里人呢?”
“我是独子,父母早逝,不过那时身边还是有一个人的。”他微笑,但那笑容慢慢冷了,竟让她觉得心凉,想阻止他说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是我之前的太太,破产以前是,破产以后就不是了。”他脸上的微笑还在,“以前常想,如果她看到后来的我,会不会后悔?可是真的到了后来,我又忘记了。小鱼,”他突然看她,又为了她脸上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温和,“我不该说这些的,别怕,不怕了,嗯?”
她不是害怕,不是的,她只是难过,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好,又觉得喉咙刺痛,鼻梁酸胀,努力了很久才哑着声音开口,“那她看到了吗?后悔了吗?”
他这一次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不期待回答了。又有错觉,错觉他看着自己的眼光变得遥远,透过她的脸,一直落到她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但他最终还是回答了,只有一句,声音很低。
“她看不到了。”
手指上有柔软的触觉,低头看到是苏小鱼的手,轻轻抓着他的一根手指,有些发抖,但一直都没放开。
他安静地看了她许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温柔,“小鱼,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你知道,我们谁也不可能预料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是不是?”
她明白,就像刚才他跳下路沿的那一刻,她曾有幻觉,恐惧再也看不到他,如果她再也见不到他,那么她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怨恨自己曾经的决定?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湿润晶莹,小鹿一样,单是这么看着就觉得美好,多好,这个时刻,她在他的身边。
盛极而衰,一切都是轮回。他是从一败涂地,生死绝境里挣扎过来的人,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预料得见的动荡起伏所影响,没想到这一场金融风暴,竟然摧枯拉朽,波及一切,将他生命中的那么多过去一笔抹去。
得知那个消息之后,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破闸而出,混乱阴郁,眼前总有很久以前的那些片段徘徊不去。
但看着她的时候就是不同,她是小鱼,开心的时候眯眼笑,不快乐的时候就哭,简单得像一杯热巧克力,所以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温暖,生死无常,但他这一次竟觉得软弱,所以竟然依赖她在身边的感觉,所以不想放开她,只想她留下。
不想移开眼光,他就这样看着她,慢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小鱼,我想你在我身边,快乐,如果不,你可以离开,好吗?”
她手指一动,没答,也没有放开。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世上有许多自寻死路的例子,比如说螳螂生子,比如说蜘蛛交配,再比如说飞蛾扑火,最后还有,苏小鱼爱上陈苏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