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小鱼失业,焉知非……
——苏小鱼
1
午夜被陈苏雷在街头捡到,苏小鱼已经哭到脱力,又走了太多路,所以双脚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最后拉她上车的时候几乎是半拖半抱。
深觉自己丢脸到可耻,原本不想开口说话的,但陈苏雷第一句话就问在她的心坎上,血淋淋的没法躲。
“小鱼,BLM破产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找不到纸巾,她用袖子擦眼泪,擦来擦去还是泪眼朦胧,真是没用。
“我再找工作,总要工作的。”
他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莫名感觉到压力,仲夏夜,可能车里冷气太强,苏小鱼哆嗦了一下。想起来还没谢过人家午夜相救,赶紧补上。
“谢谢你送我回家,苏雷,那么巧遇到你。”
他没答,又看了她一眼,陈苏雷双目狭长,俗称的凤眼扬梢,笑起来当真是风情万种,但不笑的时候很有威严,压迫感巨大。
难道她又说错话?哪里错了?谢谢还是再找一份工作?没可能啊。
想来想去苏小鱼确定是这车的冷气坏了,金融海啸来了,连冷气都受影响,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
再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男人,车已经跃上高架,速度并不快,他双眼看着前方,一句话都不说。
突然有错觉,错觉自己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月下的陈苏雷,一眼看过之后唯恐是幻觉,实在忍不住,苏小鱼又偷偷看了他两眼。
他身上好像有魔力,看着看着就感觉平静下来,她做人一向乐观,虽然那时候强要自己别再见他了,也不过是偷偷难过了一段时间,但这次打击实在是受得大了,又接二连三,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给她,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很快就要居无定所,到底是承受不住,所以才会在街上那样失态,现在哭也哭了,丢脸也丢过了,怎么都得回到现实吧。
房子要是真的没了,最差就是再租,工作没了,无论如何都得再找,低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再抬起来的时候自己家门已经近在眼前,又侧头看了他一眼,想到这样的偶遇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虽然仍是满心难过,但情不自禁,苏小鱼的眼光里多了些恋恋不舍。
唉,自己放弃的,还看?再看?真是没用。
再说一句谢谢,苏小鱼伸手推门,准备下车。
拉了两下门都打不开,回头去看,正面对上陈苏雷的眼睛,仍是那双漆黑的瞳仁,比夜色浓上千百倍。
“小鱼。”他开口说话。
“啊?”受蛊惑,苏小鱼愣愣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我这里有。”
什么意思?没听懂,苏小鱼继续她的单音节,又“啊”了一声。
他答了,这次却回过头去看前方,双手还在方向盘上,手指动了动,又落了回去。
“我的公司,需要人,你来吧。”
2
苏小鱼有了一份新工作。
办公地点仍在熟悉的大厦里,老板是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的男人,工作团队很精简,除她之外再加司机先生一名,另还有一位至今仍未到埠的传说中的超级助理小姐,再怎么扳手指头都凑不满一巴掌。
虽然是同一个大厦,但是楼层高了许多,电梯还不能直接停靠,第一天她不解地去问大楼管理,他们看了她的证件以后倒是很客气,拿出准备好的磁卡给她,原来停靠特殊楼层都是要刷卡的。
在这里进进出出那么多次了,头回遇到这样的情况,苏小鱼立在电梯里满脸迷惑,上楼以后才发现这层楼根本没有前台,就连公司LOGO也欠奉,害得她还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独自在玻璃门外站了很久。
最后门是从里面被推开的,挺熟悉的一张脸,苏小鱼一开始有些茫然,后来想起是见过的。
是很久以前出现过的那位司机先生,寒夜里替她叫了一辆出租车,还站在门边很专业地为她把门拉开。
“苏小姐,你来啦,陈先生在等你,请进吧。”司机先生手里拿着车匙,明显是准备出门的样子,看到她倒是很客气,停下来说话,还用手抵着门等她走进去。
“哦,谢谢,我进去了。”再次受到这样的礼遇,苏小鱼仍是有些不习惯,进门的时候轻声道谢。
门里是走廊,再走几步就是半圆形的开阔空间,与预想中的办公室完全不同,脚下地毯厚实柔软,面前只有一圈巨大的沙发,可坐可躺,很是诱惑人的样子。墙上整齐排列着液晶屏幕,各国新闻无声播放着,欧洲的金发碧眼,阿拉伯的白色长袍,亚洲的正襟危坐,错综复杂。
外侧的玻璃墙无遮无拦,澄明天空扑面而来,苏小鱼没有心理准备,立在那里一时愣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到陈苏雷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她用手按心口。
每次看到这个男人她都有些不在状态,今天也不例外。昨晚一别,她到家以后想足了一整个晚上,问自己陈苏雷为什么要这么帮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结果,最后问自己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算计的,问完终于能睡了,一觉到天亮。
“你来了?”他只说了三个字,又看了一眼她的打扮,然后转身往侧边门里走。
搞不懂情况,苏小鱼本能地跟上,侧边另有房间,里面倒是有桌椅,后现代的,离她所能理解的办公室正常范畴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走到桌前之后回身看了她一眼,简单的白色衬衫,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衬着满桌的文件,居然仍是风流倜傥,没天理了。
靠窗的地方放着两张沙发,黑色的,陈苏雷伸手脱下眼镜搁在桌上,随手抄起一份文件,然后走过去在其中一张上坐下了,揉了揉眉心,又回头看她。
明白他的意思,苏小鱼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了,侧头的时候正看到他眼角微红,稍带些疲倦的样子。
“你熬夜了?”这样子她太熟悉了,但是发生在陈苏雷身上实在匪夷所思,苏小鱼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还好。”他答非所问,把那份文件放在她这一侧沙发的扶手上。
苏小鱼打开看了,是一份录用合同,开始有了这个男人是自己老板的自觉,她调整一下坐姿,认真看了起来。
合同是全英文的,很正式,福利和条件基本上都与她在BLM所能得到的持平,翻到最后看到他的签名,她第一次看到陈苏雷的笔迹,是中文,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与他平常沉静自若的样子很有些差别。
“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又响起来。
“没问题……”
敏感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事实上除了昨晚头顶上那记不知是真是幻的轻揉之后,陈苏雷一直都没有再对她表露出一丝安慰或者体贴之意,好像他们只是一对曾经认识过的普通朋友,她突然落难,他恰好路过相助而已,现在这种感觉益发明显,过去的那些细碎片段仿佛都是一场梦,在这样的对答之间变得遥远稀薄。
双手还揪在文件两边,苏小鱼慢慢把心里的那一点翘起来的地方按下去,幸好是这样,否则要怎样?虽然她实在是太需要这份工作了,但他到底不是别人,他是陈苏雷。他这样的男人,又被她那样莫名地拒绝过,现在还能用对普通朋友的态度对她,她真该去谢神谢佛。
“那签字吧。”
“等一下……”苏小鱼迟疑着开口,抬头看到他的眼睛,说下去之前很是小心地提了口气。
“苏雷,我能不能,能不能预支工资?”
这次轮到他安静了一下,然后才说了两个字,“多少?”
喉咙干,她低下头努力了一下才把那个数字讲出来,说完之后听不到他的回答,再抬头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苏小鱼最受不了这个男人不说话看自己的样子,简直是让她无语凝噎,挣扎着解释,“对不起,可是我是有原因的,是因为,因为……”
太丢脸了,说不出来,苏小鱼低下头去翻一直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包包,有点紧张,手抖,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借款合同翻出来,又开始感觉羞愧,推过去的时候头都抬不起。
他接过去看了,翻了两页,终于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句子也简单,只是陈述事实。
“这是复利。”
“嗯。”料到他心里一定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去签这么荒谬的借款合同,苏小鱼仍是低着头,慢慢涨红了脸。
“小鲸鱼,如果预支的话,合同年限要延长。”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又响起陈苏雷的声音,不知是否她紧张过度导致的幻觉,竟然觉得是隐约带着笑的。
这句话算是他答应了吗?还有,他刚才叫她什么?震惊过度,苏小鱼猛地抬起眼睛,但是陈苏雷已经站起来,走到桌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晴天,阳光满室,连带他漆黑的眼睛里都仿佛流着光。
她很久没有近距离地受到过这等刺激了,立时呆了一瞬,再想开口确认,他已经把桌上那一大堆小山似的文件往她这边拨过来,“开始吧,丽莎还没到,这些数据交给你了。”
3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苏小鱼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自省——其实陈苏雷会请她工作,还同意预支工资,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吧?可怜她而已,他是她印象中闲散到极点的男人,电话都很少接,这样的人还需要助理?玩笑的吧?
但是连续工作了一周之后苏小鱼终于破除了这个心理障碍,谁说陈苏雷闲散?谁说他不需要助理?这个地方每天都会莫明其妙出现无数等待投资的方案和计划书,等着他买,等着他卖,等着他掏钱……当然前提是他愿意。
苏小鱼光是调查这些公司的背景资料就忙到两眼发黑,知道他有钱,不知道他这么有钱,有时候看着纸上的那些数字发呆,觉得自己在发梦。
她现在的办公室就在那个充满后现代风味的房间里,桌子平坦宽大,除了第一天看到陈苏雷坐在它后面之外,她再也没见过他亲近过它,也是,老板嘛,只要能够把伙计指使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里还用得着整天对着这些枯燥无比的东西。
她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两人相处会尴尬,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除了第一天见到他之外,陈苏雷很少来这里,大部分时间这个偌大的空间就只有她一个人埋头工作,老吴来得还多一点,每次都送更多的方案和计划,厚厚的一大沓,沉甸甸叠在她桌上,密密麻麻,好像看得到它们背后那些焦灼的眼神,大声叫着“砸我吧,砸我吧,用钱砸我吧。”
办公环境没得说,工作量虽然大,但胜在自由,也没人催她,有时候做到一半接到陈苏雷的电话,轻飘飘的一句“停下吧”,就直接宣告这家企业没戏了,一开始封存资料的时候苏小鱼还眼光同情,后来也就麻木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习惯就好。
也没时间同情,她现在的工作量完全不比在BLM时的少,照原样每天都忙到半夜三更,不过在陈苏雷手下做事到底是跟在BLM的时候是不同的,现在无论做到多晚都有车把她送到自家楼下,至于司机,就是那位专业的司机先生。
第一天她被吓到,立刻开口拒绝,司机先生的回答是,“苏小姐,陈先生说了,这是班车,丽莎小姐要是到了,我也一样会送她回家的。”
“……”
熟悉的车子仍在灯光下晶莹闪烁,这样的班车……苏小鱼无语了。
司机先生一付她不上车就不离开的样子,僵持了几分钟,没胆子再打电话给陈苏雷,苏小鱼一低头上了车。
坐进车里之后她才又说话,“司机先生,以后叫我小鱼吧,苏小姐听上去好奇怪。”
司机先生正发动车子,闻言倒是回头对她笑,点点头答了,“好,我叫吴为国,叫我老吴就好。”
苏小鱼回报笑容,憋了一会没忍住,她又开口问,“那个,陈先生不用车?”
老吴正埋头开车,这时在后视镜里对着她憨厚地笑,“陈先生不爱用司机,一般都是自己开车,我最多跑跑腿。”
“……”苏小鱼再默,不爱用司机还请人家来,有钱人排场就是多。
老吴是典型的老实人,话非常少,苏小鱼不问他就很安静,车厢里没了声音,到后来他把车停稳回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身子只占了后座的一个小角。
模糊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原来是有些想不通的,现在明白了,明白过来又想叹气,老吴看着她摇了摇头。
4
一段时间之后苏小鱼就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很平常的一个周一,苏小鱼准点上班,倒了一个BLM,这世界照样运转,但是这栋大厦里的气氛总有些微妙的不同,她第一天走进这里时所感觉到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感觉早已一去不复返。
才进电梯就听到电话铃响,电梯里没人说话,她在许多人的注目下掏出手机,心里埋怨为什么这里网络覆盖得这么到位。
那头的声音让她突然愣住,居然是汤仲文。
其实BLM一夜消失之后同事们并不是完全没了联系,至少杨燕和李俊仍与她偶尔通电话,休息日的时候还出来聚餐过。
他们都是家底雄厚的人,虽然意外失业,但心情调整过来就没什么了,杨燕已经开始忙着参与家族生意,至于李俊,打算再次出国深造,看起来不拿到博士学位是不会罢休的。
吃饭的时候他们很小心地问她近况,知道这是出于关心,苏小鱼很是感动,赶紧说已经又找到工作了,听得那两人当场张大眼睛。
“这么快?!苏小鱼,你神了。”杨燕第一个叫出来,还笑着拍她的肩膀,苏小鱼正在喝汤,差点被她拍得喷出来。
“还好啦,一个朋友帮忙,其他人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听说大部分外籍的员工都回国了,其他人我们也不熟,没多问。”
“是哦。”又想起那天的惨状,苏小鱼低头叹息,再次深觉自己的幸运。
这么想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汤仲文也已经回新加坡了,没想到又接到他的电话,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她还条件反射地开始反省自己又有什么任务没完成,现在这一声“苏小鱼”落入耳中,她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忍不住唏嘘。
“苏小鱼,你有没有在听?”那边的声音又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