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没声音,怕妈妈还在哭,她推门进去,却发现妈妈一个人坐在窗边,正在翻抽屉。
“妈?”
妈妈回过头来,脸上眼泪已经擦干净了,表情平静了很多,看着女儿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说话。
“妈妈昨晚吓着你了吧?憋了太久了,一下子没忍住,小鱼,对不起。”
“妈!”苏小鱼皱眉头,“干吗说对不起。”
“让我说完。”妈妈抓着苏小鱼的手不放,“我哭完也想通了,你爸做得再错,嫁鸡随鸡,我也得跟着。还不起钱没办法,房子别人要收就收了吧,总不能让你替我们还债。我们生女儿不是为了让女儿还债的。”
“那怎么行!没有房子了你们住到哪里去!”苏小鱼急起来。
“我想过了,大不了跟你爸一起去金山,他看仓库,我随便做什么都行,就是委屈你了,要一个人呆在上海,爸爸妈妈真没用,一个家都没能给你留住,还要你自己想办法。”说到这里妈妈实在忍不住,眼泪又下来了,伸手去揩,却怎么都揩不完。
“妈!你说什么哪!我说了我会想办法,我会想办法的,你们别这样好不好!”心里难过,苏小鱼终于叫出声来。
说完她就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经过客厅的时候在爸爸面前停下,又用力把话重复了一遍,“爸,你也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爸爸没抬头,愣愣看着眼前的电视机屏幕,苏小鱼随手开的外语台正在播新闻,播音员语气严肃,屏幕上全是骚乱镜头,报道菲律宾的反政府武装,然后镜头切换到纽约,人群嘈杂,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苏小鱼满心烦乱,哪里会仔细去听,耳边全是暴动,骚乱,然后是破产,萧条,危机,失业之类的名词,这时候听到更让她头疼,索性不听了,大步走到门边,套上鞋就走。
菲律宾暴乱、美国人失业与她又有何干?就算世界末日了,也等她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4
陈苏雷的这一天,日程排得非常满。
凌晨的飞机到上海,回到公寓之后洗了个澡,然后稍微睡了一会,他常年睡得少,两个小时之后自然醒了,一睁眼窗外只是天光微露,时间仍是早。
其实他最近都过得忙碌,虽说从去年年底就宣布不再接手任何新项目,也回国安顿下来,但总有层出不穷的所谓老朋友以为他是看好国内市场才回来的,带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找上门,雄心壮志地拿着一份项目计划书就开始在他面前指点江山。
他当然是一概拒绝,那些人离开的时候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投行传奇陈苏雷,竟然在这个弯腰就可以捡钱的时代看空一切,有钱不赚,简直是疯了,匪夷所思。
其实他们都错了,他仍在投资,只是与其他人所作的相反,他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在各国市场卖空,又把自己在美国的资产大量兑现,通过各种渠道转移到亚洲。
市场最好的时候卖空,连他在美国最亲密的多年合作伙伴都不能理解,争执多次没有结果,最后愤而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
“陈苏雷,这次你输定了。”
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刚搁下电话,那头仍是同一个人,时隔一年,声音都苍老了许多,挂上电话前说的是,“苏雷,BLM倒了,你赢了。”
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但预期之中的结果来得这样快,他仍是有些感慨。
一切顺利,其实这时候他该庆祝一下的,至少开瓶酒,可惜无人分享,一个人总有些无味。
放下电话之后他走到窗边坐了一会,桌上的电话不停的响,邮箱里信件到达的提示声接连不断,恍惚有错觉,好像自己还坐在纽约的办公室里,刚刚得知一个收购案的最终结果,突然觉得很空洞,拒绝与任何人联系,独自坐在窗台上往下看,看着热烈阳光下的奔忙世界,永无止息的情景。
真的会永无止息吗?盛极必衰,到底是走到头了,他也不是什么预言家,只是很早以前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的。
不要说永远,就连长久,他都很久不信了。
电话铃还在响,他站起来去接,顺手按了电视遥控,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激动,他平静地听着,眼睛看着屏幕,CNN的直播,场景是纽约,刚刚得知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经破产的BLM员工鱼贯走出大楼,抱着纸箱的男人对着镜头沉默地竖起中指,旁边已经有人举着纸牌开始抗议,纸牌上字体粗大,只用四个字母表达愤怒,直接了当。
到底是美国人,发泄起来也这么简单。
不知道BLM在中国的分公司会何时公布消息,不知道苏小鱼会怎样反应。
那三个字从脑海中跳出来之后他自己也楞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他很少被人拒绝,而且又是因为很莫名的理由,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苏小鱼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孩子一样,却是个不做梦的孩子。他竟然在她退缩之后才发觉这一点,不做梦是个好习惯,但这样胆小,真没想到。
或者就是这点矛盾自己才会被她吸引,一个现实的孩子,又那么聪明,凭着只鳞片爪就知道他是怎样的男人,的确难得,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够明白他,说不定能够并肩与他走很久。
可惜她不要他。
电视上的画面还在继续,手指在电话上滑动,苏小鱼的名字和号码跳出来,安静地亮着,慢慢暗下去,又亮起来。
他又是怎样的男人?只是不想承诺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可能长久的东西还要承诺,那才是真正的欺骗。
那个名字还在眼前,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是有些怕他的,被亲吻的时候会哭,反复问他,“苏雷,你喜欢我吗?”,得不到答案的时候眼里都是失望,以后就不肯再见他。
是可惜的,不过强求并不是他的习惯,算了也就算了。
这么想着,身体却做了不同的反应,手指一动,那个电话已经被他拨出去了。
5
一路上眼前晃动的都是爸爸妈妈的苍老面容和绝望眼神,苏小鱼走进熟悉大楼的时候根本是神思恍惚,以至于对楼下大厅里异乎寻常的热闹毫无所觉。
很奇怪,公司前台竟然没有人,习惯了前台小姐的微笑,她立在那里到底疑惑了一秒钟。
走进办公区之后就更是反常,还早,但这个地方一向都是24小时忙碌不堪,今天却安静若死,每张桌后的熟悉面孔上表情呆滞,有些人木然坐着,有些人已经在低头整理东西,地上堆着纸箱,一片狼藉。
越看越心慌,苏小鱼往自己桌边走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比利迎面走过来,她好像看到救星,拉住他就开口,声音迷惑,“比利,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
但是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失声,她不是第一次在早晨看到比利了,通常这个点都是他形象最差的时候,通宵工作,一整夜对着电脑屏幕,一个人的脸色还能好到哪里去?但今天这一眼看过去,那张熟悉的面孔灰白一片,嘴角下垂,原本不太明显的皱纹都浮现了出来,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鱼……你也接到电话了?”很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有气无力,手里只握着一只轻薄的信封,却好象握的是千斤巨石,垂在一边一直没有抬起来过。
“什么电话?”开始害怕起来,苏小鱼手指慢慢去摸自己的口袋,摸了两下又颓然落下去,今早出门的时候恍恍惚惚,手机都没有带,一百个电话她都不可能听到。
身后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办公室很安静,这声音就显得异常刺耳尖锐,苏小鱼现在对这样的铃声很敏感,猛地睁大眼睛回头去看发声处,原来就是自己桌上的那台电话在响。
苏小鱼走过去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她,眼神复杂,电话那头是艾米莉的声音,有些嘶哑,与往常大不一样,让她现在就到人事部。
身边仍是没有一个人给她解释,苏小鱼拖着脚步走到人事部大门口,有人推门出来,是杨燕和李俊,手里都拿着一个信封。
杨燕看到她突然哭了,凄惨惨地叫了一声,“小鱼。”李俊却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过头去。
人事部的大门就在眼前,但苏小鱼却突然失了推开它的勇气,脚上像是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心却动了,只是往下沉,无底洞那样沉下去,一片冰凉。
从公司出来之后苏小鱼没有回家,抱着自己的那个小小纸箱子在陆家嘴徘徊,一直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大街上仍是人潮熙攘,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恍然不觉,偶尔撞到别人的肩膀,也不知道道歉,愣愣地看着别人的脸,反叫人家说不出话来。
渐渐天色暗下来,金融区灯火繁盛,两岸大厦隔江辉映,每一栋都仿若火树银花,夏夜的风里带着潮湿的闷热,但她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浑身冰冷,捧着纸箱的指尖都是麻的。
不知走了多久,身边渐渐安静下来,双脚开始感觉疼痛,落地艰难,终于不得不停下来,茫然四顾,居然没有走出多远,居然还是在自己最熟悉的街角。
已经是午夜,宽阔街道空荡无人,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经过,速度飞快,转瞬即逝。身边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她独自立在街角,抬头正看到BLM所在的大厦,黑夜里晶光闪烁。
那么熟悉的地方,这一刻她竟然觉得陌生,好像一切都是幻影,在眼前扭曲重叠。
这是哪里?是她过去几个月来工作过的地方吗?是她每天都要度过十几个小时的地方吗?那么多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那么多喜悦,忐忑,焦虑,兴奋,成功,失败……难道都是一场梦?
耳边突然传来遥远的海关钟声,沉闷冗长的一声响,一瞬间,所有灯光同时熄灭,一切跌坠失色,一直都不敢相信,一直都没有哭,但是这一刻,苏小鱼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心中凄凉,她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子,在午夜的街角埋头大哭起来。
停车声,脚步声,有人在她身前蹲下来,熟悉的香味传来,知道是谁,但不知道为什么,已经伤心得不能思考,她仍是抱着膝盖流眼泪,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身前的男人不说话,但也不走开,过了很久才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