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得找不到那样:“为,为什么?”
冬天暗得早,他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轮廓模糊,看着我说话,却让觉得连目光都是暖的。
“常欢,我的秘书上周接到一个电话,是思凡的张小姐打来的,说她们工作失误,账单上多签了一瓶酒。”
我突然僵住,之前在脑海中疯狂滋长的枝蔓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错杂翻腾的尴尬、难堪还有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他看着我,声音忽然低下来,很温和:“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让你被人误会。”
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回国才得到这个消息,今天与张小姐联系过了,她已经明白那瓶酒确实是我买下的。”
“不,你不明白,还有别的事……”我没法再隐瞒了,索性托盘而出。
“与你有关吗?”
我对着他的眼睛摇头。
他一笑:“我知道。”
我的鼻梁突然酸了,我不期望全世界都对我微笑,但他相信我,这就够了,而且他这样专程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事情弄清楚了,这让我感动。
“有时间吗?”他突然问。
“啊?”
“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一起去吃东西?”
我反问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耐心补充,带着点儿笑,像是解释,“之前我在会议室里待了八小时,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如果我们要继续站在这儿说话,真有点饥寒交迫的感觉。”
我还能说什么,当然是好,而且能和他相处的时间长一点,这让我快活。
我们去了一家外表非常普通的小馆子,藏在弄堂里,走过居民区的小铁门才找到入口,而且很明显是由民居改造的,第一进居然在天井里,散放着五六张小桌,天冷,当然没什么人,上两级台阶才进了内室,那里面更小,靠墙左右才放了四张桌子,已经有两桌人在吃饭了,一个背对我们的女孩子,喝一口汤就满怀感情地吐一口气。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看到我们进来,眉梢一扬,开口先对着女伴说了一句:“曼曼,好喝等下问老沈要菜单子就是了,不用那么感慨。”然后才转过脸来,对着我身边的严子非打招呼,略带调侃,眼里有笑。
“这位大人,好久不见哪。”
严子非也笑了,回答时口气熟稔:“是啊,好久不见。”
那女孩儿转过脸来,大概刚才被男伴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苹果脸红红的,衬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睛,说不出的可爱。
介绍之后他们又聊了几句,说的一定是中国话,但我听了竟觉得不懂,再看旁边那姑娘,她倒像是很习惯这种情况,一点奇怪的表情都没有。
其实他们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几句话之后便对我们告辞,门很小,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去,开门的时候一阵风把那女孩儿的头发吹了起来,她用手去压,那男人笑起来,也不帮忙,反用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惹来她一阵小声抱怨。
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但就是这样看着,我都觉得甜蜜。
老板身材巨大,冬天都穿着短袖,看到严子非就点了点头,然后直接上菜,根本不用他点,明显是老朋友。
东西果然好吃,简单的一个山药炖排骨汤都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我原本还想保持矜持,但一口下去实在忍不住,情不自禁满足地吁了口气,跟刚才那女孩儿一样。
他看着我笑了,虽然说饿了,但并没有动筷子,忽然说了一句:“常欢,看你这样吃东西,真是开心。”
这个……到底是我吃得开心还是他看得开心?这里面的差别未免也太大了。
7
我们边吃边聊,他问我:“这个时候还不回家?”
我说:“研究所那儿的工作还没结束呢。”
他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之前我拨电话到研究所,莎莉说你已经走了。”
“今天吗?”
他点头:“我昨晚才下的飞机。”
我吃惊了,昨晚才下飞机,然后八小时的会议,这样的工作强度,他居然还拨冗处理了关于我的那件事。
我由衷地:“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还让你等我。”
他一笑,示意我继续吃:“也没有很久。”
“你很忙。”我说事实。
“也还好,比起过去好多了。”
“过去?你过去做些什么呢?”
他并没有回答,沉默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下巴紧绷起来了,这让他的脸变得陌生。
我本能地觉得这样的停顿是令人不安的,故而立刻问下去,“这么忙,会不会觉得很累?”
他一瞬便恢复原样,又抬起眼来看我,点头,“偶尔会,特别是飞得太频繁的时候,都忘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好奇:“有多频繁,三天绕地球一圈?”
他大笑,“那得是军用飞机,中途还有被击落的可能,危险系数太大了。”
我也知道自己问得幼稚,低下头,脸红了。
吃完以后我们在冬天的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四下安静,两侧的霓虹都像是睡着了,没一点闪动,地上只有光影斑驳。
“放假怎么打算?”他问我。
我在他面前只说老实话:“打工啊。”
他挑眉:“Petric没给你们假期?”
“有假期,不是在研究所里打工。”我声音低了一点儿。
他沉吟了一下:“思凡吗?”
“也不是,我已经不在那儿了,也不想再回去。”我回答得很快。
“或许你应该回去一次,听她们对你道歉。”
我摇头:“不过是一句对不起,也不一定是甘愿的,还是算了。”
他“呵”一声笑了,“那你去哪里打工?”
这次我不得不解释了:“我在找工作,实在不行,就去麦当劳,我有朋友在那儿,说过年的时候一定缺人。”
我们又向前走了两步,他忽然问了一句:“常欢,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沉默数秒,然后说,“我妈妈已经去世了,爸爸在老家。”说完抬起头来补充:“不过我在这儿过得挺好的。”
他正低头看我,灯光下温暖的一个剪影,渐渐目光温柔,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说:“是,我看到了。”
我从未被一个男性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掌心温暖,我仰起头来,无限留恋这一秒的时光。
“我父母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收回手的时候他说。
我没有料到他会对我说这句话,他低沉的声音流入我的耳里:“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低下头,眼眶潮热。
然后我听到他说:“常欢,如果可以,请让我帮你。”
我愣住,与他对视半晌,心里万千滋味,渐渐有些惶恐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突然听到自己说:“严先生,我不是失学儿童。”
这句话出口我就后悔了,其实我该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我只是不希望他同情我,他已经帮我良多,再多下去……
我倒不是怕别人误会,我只是怕自己误会。
现在日子是有些艰难,但尽我全力,也不见得撑不下去,接受他的帮助,一次,两次,然后更多……我与他之间……我凭什么?
他被我说得两眼睁大,看到这样一个男人脸上露出惊讶震动之色是令人惊动的,尤其是我,我在这一刻几乎是害怕起来,张嘴想解释,但第一个字就开始结巴。
他没等我说出来,眼里的震动一闪即逝,然后“呵”了一声,竟笑出来:“常欢,你这可爱的小孩,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到他惊讶之后是这个反应,松一口气之后又觉得羞愧难当,一下面红耳赤。
他解释,温和地:“我只是想给你再介绍一份工作,不过一定是在你能够接受的前提下,我喜欢你的努力,也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好意,更何况,我觉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说呢?”
我涨红着脸,双手绞在一起,无限感动,还混杂着因为自己之前反应所带来的羞愧与后悔,最后才有一道隐藏的褶皱,非常小,小到几近于无,打开来看,原来是失望。
我吸口气,在心里骂自己。
常欢,你这个十九岁的,别扭的,后青春期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