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说话,车厢里就只有袁宇的声音,他好像忘了刚才的一幕,指指车窗外对我说。
“这条街上居然有家黑胶唱片店,喏,就刚才过去那家,我刚才在那儿淘了两张碟,你相信吗?那店里居然还有一张85年的eagles。”
我摇头,原本不想回答的,但是怕他滔滔不绝,想了想直接说。
“我没听过黑胶唱片,也不知道eagles是什么。”
他被我噎了一下,终于安静片刻,车子继续向前,转过一个街角,研究所所在那栋小楼遥遥在望。
停车的时候他对我说:“常欢,高兴点儿,笑一下。”
“为什么?”
“你要哭丧着脸见教授?”
“我没哭丧着脸。”
他没搭腔,把副驾驶座上的那快挡光板翻了下来,打开那面镜子对着我。
我的脸一下子在自己面前暴露无遗,眼角还有点红,鼻尖也是,脸颊却是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确实不像话,我自己都看不过去。
我在上楼前先进厕所将自己整理了一下,用冷水洗脸,又用力捏自己的脸颊,直到捏出些红晕为止,我还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开始嘴角有点僵硬,真的翘起来了也就好了。
出来的时候发现袁宇居然还在转角处等我,我对他笑了笑,说:“谢谢,我好了。”
他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对我比了一下拇指。
进门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教授与视频中一样友善,说话的时候带着笑容,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他已经看过我们之前整理的所有数据,不吝赞扬,谈到我所负责的那一部分时还特别说了一句:“常欢的分析做得很细致,特别是在利润盈亏方面还将这些企业的非主渠道投资收入做了附加详表,相当有想法。”
他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与其他人所负责的部分相比,我所做的只是最简单的那一部分,我低下头,觉得受之有愧,但被自己所尊敬的人表扬,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其他人也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眼光,每个人都表情自然地看过来,对我微笑。
如果不是之前发生的那一切,我一定会觉得快活不已,可惜现在的我实在兴高采烈不起来。
但我还是保持了笑容,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它很勉强。
接下来叶小姐将之后计划与实施步骤详细讲解了一遍,参与课题的大部分企业已经确定下来,因为这个项目是由外经贸部牵头的,所以江浙两地的商会都非常配合,有许多家企业主动接洽了我们,年后我们就将与他们开始实质性的合作。
她尤其提到了何琳所在何氏集团,说他们不但提供了旗下所有分支机构的数据,还对此课题进行了赞助,说的时候多看了一眼袁宇。
袁宇保持笑容,但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我想到他平日里在这个项目上所花的努力,觉得他也不一定乐意叶小姐多看他这一眼。
这天晚上我并没有与袁宇一起回学校,他问我我只说有事,所有人都散了之后我独自走出去,找了一个最近的公交站,独自从终点坐到起点,又从起点坐了回来,阳光一点点从车窗外褪去,我在车上发呆,奢侈地用掉本该用来赚钱的时光。
最终回到学校之后我前所未有的筋疲力尽,考试已经结束,取成绩的时间在下周,寝室里其他人都已经回家了,我独自坐在床上,翻出皮箱里的存折看了很久,最后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上面没有温度的名字,轻轻地叫了声妈妈,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太累了,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从未这样想再见她一眼——即使是一眼也是好的。
5
袁宇来寝室楼下接我的八卦让学校着实热闹了两天,我进出寝室或者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有人指着我窃窃私语,但幸运的是寒假即将开始了,家在这个城市的学生早早回去,外地的也开始大包小包准备着撤离,再劲爆的八卦没了传播土壤也无法长久,更何况就连我本人也没时间去关心它。
我开始寻找新的兼职,但是一时没有结果,麦当劳里有我熟悉的朋友,之前打工的时候认识的,她说现在没空位,不过过年的时候肯定缺人,让我等一等。
幸好课题组依旧继续着,还因为教授的回来任务更加繁重,多少分散了一些我的忧虑情绪,而且我拿到了第一笔实习助理的津贴,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我的日常用度。
只是我必须得让自己保持忙碌,不这样,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就会翻腾上来,一直在我眼前徘徊不去,南希张的话,小贝的红眼眶,还有莉莉冷漠的目光,这一切都让我心情低落。
我想做一个快活的人,但为什么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逼过来,将我逼到角落里,怎么都找不到出路。
第二个周末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叫我回家,我没答,我们在电话两端长久沉默,然后“卡嗒”一声,电话从那头被挂断了,很轻的一记,像是打在我的脸上。
我头晕脑胀,很久没有缓过来,宿舍楼的阿姨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一只在地上独行的鸟。
我继续去研究所,但是即使是这份工作也将近结束,小邓提前买到飞机票回家了,里美和罗比商量着利用假期火车旅行,袁宇倒是家在上海,还问我假期怎么打算,我一直记得那天从思凡出来之后他对我的耐心,再不能像从前那么无视他。
我说:“我打工。”
袁宇这天没开车,跟我一起走在路上,他穿一件渔夫扣的藏青色大衣,白色的毛衣领子露在外面,我把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
他笑着:“常欢,你这打工还没完了啊。”
我不想告诉他其实我还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袁宇对我不错,渐渐我已经有些把他当朋友了,但是再好的朋友都不是该着你什么的,特别是对于条件悬殊的双方来说,太多的抱怨就成了讨要。
所以我只笑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幸好他也不追问,我们在路口等红灯,有车开过来,就在他跟前停下了,虽然这儿行人不多,但是在十字路口这样堂而皇之泊车的人,我真是第一次看到。
后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天有些阴,车厢里是没开灯的,那张脸在暗色背景中更是雪白粉嫩,对袁宇微微地笑,叫他小名。
“小宇。”
我记得她,上一次看到她,是在那个小小的电视屏幕上,再上一次,是在研究所办公室的大门口;最早的一次还是在秋天,她立在思凡的花园里,树影灯火中的一抹秋香色。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次在她身边,我都看到了严子非。
袁宇跟她打招呼,她看我,微笑但是不肯定地:“常欢?”
我点点头,叫她:“何小姐。”
她仿佛笑了一下,但天色太暗了,我不确定。
袁宇立在车边与她说了几句,我觉得人家亲戚说话自己站得那么靠近不好,开口告辞,转身的时候袁宇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眼里有问号。
但他又不说话了,只对我招了招手。
我回学校,因为太冷了,下了公车之后一路小跑,校园里非常安静,几乎可以听得到自己脚步的回声,我渐渐觉得暖和,又看到大草坪上聚在一起的麻雀被我的脚步惊飞,哄地散了开来。
运动让人忘记烦恼,我越跑越快,最后竟觉得愉快起来——能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景色,也是不错的。
然后我在寝室楼门口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停下脚步,喘着气,呆住了。
6
我看到的是严子非,一个人立在车边,已经看到我了,对我一笑。
他像是瘦了,更是轮廓深刻。
我没走过去,不确定地叫了他一声。
“严先生?”
他叫我,“常欢。”
我终于确定他是真的,走到他身边去,抬起头:“严先生,你怎么会来?”
“我来找你。”
我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里一片混乱,万千枝蔓,没有一处理得到头绪,心脏怦怦地跳着,像是要跳出来。